南岳清水湾 作品

第七回 血祭滥弯坡 佛主归西天

1933年仲春的雨,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务川香树坝的山路上。泥泞的路面被来往的脚步踩得坑坑洼洼,每走一步都要费尽全力拔出深陷的脚。张羽勋披着蓑衣站在神坛洞口,蓑衣的棕毛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身上。他望着远处被雨水模糊的山峦,那些熟悉的峰峦此刻像蒙上了一层灰色的纱幔,看不真切。手里攥着的那封急信,边角已经被血水浸透,变得黏糊糊的,信纸的纤维吸饱了液体,脆弱得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那是德江稳坪送来的急信,字迹潦草而急促,能看出写信人当时的慌乱与急切。信上说,黎纲败逃后怀恨在心,正调集重兵要血洗稳坪,让务川神兵速去支援。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重重地敲在张羽勋的心上。

“大佛主,您可要做主啊!”送信的神兵跪在泥地里,泥水顺着他的裤腿往下淌,在身下积成一小滩浑浊的水洼。他的左臂缠着渗血的布条,暗红色的血渍透过布条不断往外渗透,将布条晕染得越来越大。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混杂着雨水的滴答声,显得格外凄凉,“黎纲放话说,要把稳坪的男女老少都砍头示众,还要挖了咱们的神坛!”

张羽勋的手指划过信上“血洗”二字,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要将信纸戳破。他身后的香案上,那尊用香樟木雕的“真命天子”像被常年的香火熏得乌黑发亮,雕像的眉眼间积着一层厚厚的香灰。烛火在穿堂风里明明灭灭,光影在他脸上跳跃,映得他脸上的皱纹忽深忽浅,仿佛刻满了岁月的沧桑与此刻的焦虑。“孽障!”他猛地一拍香案,案上的香炉被震得摇晃起来,几缕香灰簌簌落下。桃木剑应声震落在地,剑穗上的铜铃叮当作响,那清脆又急促的声音,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神坛里的神兵们闻声从各个角落聚拢过来,他们大多赤着脚,脚掌踩在冰凉的泥地上,冻得有些发红。每个人手里都紧握着大刀,刀身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那寒光里透着一股决绝的气息。“佛主,咱们跟黎纲拼了!”冉伯祥——这个在务川神坛里以忠厚闻名的汉子,站在人群前列,攥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的声音洪亮而坚定,打破了神坛里短暂的沉寂,“稳坪的弟兄帮过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张羽勋弯腰捡起桃木剑,剑身上的朱砂符咒被从洞口飘进来的雨水打湿,晕成一片暗红,像是流淌的血。他想起半年前在香树坝立坛时,曾对天起誓“护佑黔东百姓”,那时的场景历历在目,百姓们期盼的眼神、弟兄们坚定的神情,如今誓言犹在耳畔回响,战火却已烧到了家门口。“冉伯祥!”他高喝一声,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点齐三百精锐,带足三天干粮,随我驰援稳坪!”

“佛主,您的咳疾还没好……”有老神兵上前一步劝阻,他脸上满是担忧。张羽勋这阵子咳得厉害,尤其是夜里,常常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有时还会咳出血来,全靠坛里秘制的“神水”吊着精神。

“无妨。”张羽勋摆了摆手,语气不容置喙。他从香案下取出一个黑陶坛,坛口用红布紧紧封着,里面装着他秘制的“神符灰”——是用三年来积攒的符咒烧成的灰,坛里的符咒都是他亲手所画,耗费了无数心血。据说这神符灰能“镇邪避刀枪”,是神兵们作战时的精神寄托。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坛口,分给每个神兵一小包:“贴身带着,此去滥弯坡凶险,咱们要用血让黎纲知道,神兵不是好惹的!”

出发前,香树坝的百姓们提着灯笼从四面八方赶来送行。灯笼的光晕在雨幕中晕开,像一个个温暖的小太阳。有个瞎眼的老婆婆由孙子搀扶着,慢慢走到张羽勋面前,她颤巍巍地摸着张羽勋的蓑衣,把一包用油纸包好的炒米塞进他怀里:“大佛主,带着路上吃,菩萨会保佑你们的。”老婆婆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却充满了真诚的期盼。孩子们举着用红布扎的小旗,在雨里蹦蹦跳跳,唱着新编的歌谣:“香树坝,出神兵,大佛主,护生灵……”那稚嫩的歌声在雨幕中飘散,却深深印在了每个神兵的心里。

张羽勋望着百姓们模糊的身影,他们的脸上满是担忧与期盼。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胸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咳出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像一朵朵在雨中绽开的红梅,妖艳而凄楚。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血迹,翻身上马,桃木剑直指德江方向:“弟兄们,走!”

三百神兵跟着他冲进雨幕,马蹄溅起的泥水混着之前滴落在地上的血水,在山路上留下一串蜿蜒的红痕,那红痕在雨水中慢慢晕开,仿佛是神兵们用生命写下的誓言。谁也没注意,香案上的“真命天子”像,在他们转身的瞬间,眼角裂开了一道细纹,像是无声的叹息。

滥弯坡在德江与务川交界的群山里,这里地势险要,坡上长满了半人高的芭茅,茂密的芭茅在风中摇曳,形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坡下是深不见底的峡谷,峡谷里云雾缭绕,看不清底部的景象,只有一条羊肠小道能通行——这里是黎纲从县城驰援稳坪的必经之路,也是张羽耀和张羽勋约定的伏击点。

张羽勋带着务川神兵赶到时,张羽耀已在坡上埋伏了两天两夜。这两天里,他们风餐露宿,时刻警惕着山下的动静。见到张羽勋咳得直不起腰,脸色苍白如纸,张羽耀连忙上前扶住他:“师父,您怎么亲自来了?这里交给弟子就行了。”

“师徒同心,才能退敌。”张羽勋拍了拍他的手,示意自己没事。他指着坡下的小道,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黎纲吃过一次亏,这次肯定会小心谨慎。咱们把主力藏在芭茅里,留少量人佯装溃败,引他进埋伏圈。”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战术,远处传来了隐约的马蹄声,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探子迅速从隐蔽处钻出来,低声回报:“坛主,佛主,黎纲带了一个团的兵力,还拉了两门土炮,气势汹汹地往这边来,沿途见村寨就烧,已经杀了不少百姓。”

“狗贼!”张羽让气得拔刀砍断身边的小树,树干应声而断,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的眼睛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坛主,让我去引他们进来!”

张羽勋拦住他,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符。黄符是用特制的黄纸制成,上面早已用朱砂画好了符咒。他蘸着自己刚咳出的血在符上又画了个“遁”字,血迹在黄符上晕开,显得格外诡异而神圣:“贴在背上,遇袭时往芭茅里钻,子弹打不着。”这是他压箱底的“法术”,据说用“佛主血”画的符才有奇效,是他多年修炼的心血。

黎纲的部队果然谨慎。先头兵举着厚实的盾牌开路,盾牌上布满了弹痕和刀痕,显然经历过无数次战斗。土炮架在坡下的平地上,黑洞洞的炮口对着山坡,随时准备轰击。张羽让带着二十个神兵按计划佯装巡逻,他们穿着破旧的衣服,手里的兵器也显得有些陈旧。见了敌军就“惊慌失措”地逃跑,故意把兵器丢得满地都是,营造出狼狈不堪的假象。

“哈哈,又是这群蠢货!”黎纲在马上狂笑,他穿着华丽的军装,与周围士兵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他看到神兵们背上的黄符,更是不屑地嗤笑一声,“还信这些鬼把戏?给我追!拿下滥弯坡,稳坪就在眼前了!”

敌军一窝蜂地追上来,士兵们的脚步声、马蹄声、呼喊声混杂在一起,打破了山间的宁静。他们刚进入伏击圈,张羽耀突然吹响了牛角号。“呜——呜——”低沉而悠长的号声在山谷间回荡。芭茅里的神兵们同时站起来,手里的大刀在阳光下闪着寒光,嘴里整齐地念着“刀枪不入”的咒语,声音洪亮而坚定,充满了必胜的信念。

“放炮!”黎纲反应极快,立刻下令开炮。土炮“轰轰”两声巨响,震得山谷都在颤抖。炮弹落在芭茅丛里,炸开的碎石和泥土溅得到处都是,几个来不及躲闪的神兵当场被炸飞,鲜血和泥土混在一起,染红了周围的芭茅。

“别慌!用神符灰!”张羽勋大喊着撒出黑陶坛里的符灰,奇怪的是,符灰在空中竟凝成一团白雾,像一堵无形的墙,把整个滥弯坡都笼罩起来。敌军的视线被挡住,炮也不敢乱开了,生怕误伤了自己人。

“是大佛主的法术!”神兵们士气大振,仿佛获得了无穷的力量。他们挥舞着大刀冲下山,刀光在白雾中闪烁。张羽让一马当先,背上的血符在白雾里泛着红光,子弹打在他周围,都像被什么东西挡了一下,纷纷落地,仿佛真的有神灵在护佑。

黎纲的士兵们慌了神,在白雾里分不清方向,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被神兵砍得人仰马翻。惨叫声、刀砍声、兵器碰撞声此起彼伏。有个士兵举枪要打张羽勋,刚扣动扳机,就被冉伯祥奋不顾身地扑过去抱住,两人一起滚下了峡谷。

“伯祥叔!”张羽耀大喊着想去救,却被几个敌军死死缠住,根本无法脱身。白雾里,只能听到冉伯祥最后喊了一声“护好佛主”,随后就是重物落地的闷响,那声音在峡谷里回荡,久久不散。

张羽勋看着峡谷深处,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冉伯祥是他多年的兄弟,一起出生入死,如今却……他突然老泪纵横,泪水混合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他猛地摘下腰间的铜铃,用力摇晃起来。铃声穿透白雾,清脆而急促,竟让敌军的战马纷纷受惊,焦躁地刨着蹄子,把骑兵甩下马来。“就是现在!”张羽勋挥剑指向黎纲,声音因愤怒而嘶哑,“斩了狗贼!”

神兵们跟着铃声冲锋,大刀劈得敌军的枪杆“咔嚓”作响,枪杆断裂的声音不绝于耳。张羽耀杀到黎纲面前,两人战在一处。黎纲的马刀虽快,却不如张羽耀的桃木剑灵活——那剑上的符咒在战斗中竟渗出红光,每次碰到马刀,都让黎纲手臂发麻,虎口隐隐作痛。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突然吹散了白雾,阳光重新照射下来,驱散了山谷里的阴霾。黎纲趁机看清了神兵的数量,发现只有几百人,顿时来了底气,他大声喊道:“他们人少!给我杀!”

敌军的机枪开始扫射,“哒哒哒”的枪声在山谷里回荡。神兵们没了白雾掩护,纷纷中弹倒地,鲜血染红了山坡上的土地。张羽勋想再次撒符灰,却发现黑陶坛已经空了,他绝望地看着空坛,心里一阵冰凉。他看着身边一个个倒下的神兵,他们的脸上还带着对胜利的渴望,突然咳出一大口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眼前阵阵发黑。

“师父!”张羽耀杀退身边的敌军,连忙冲到张羽勋身边,发现他的左胸中了一枪,鲜血正从伤口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衣襟,也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别管我……”张羽勋抓住他的手,手因为失血而变得冰凉。他把桃木剑塞给他,剑身还带着他的体温,“这剑……藏着结盟的信物……去枫香溪找冉少波……”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气若游丝,但眼睛却死死盯着黎纲逃跑的方向,“告诉弟兄们,我没丢神兵的脸……”

话音未落,黎纲的马刀突然从侧面劈了过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张羽耀抱着张羽勋迅速转身躲闪,马刀还是砍在了他的胳膊上,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涌了出来。“师父!”张羽耀目眦欲裂,心中的悲痛和愤怒达到了顶点。他挥起桃木剑刺向黎纲,剑上的红光暴涨,仿佛有了生命一般,竟直接刺穿了黎纲的护心镜。

黎纲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这看似普通的桃木剑竟有如此威力,不敢恋战,调转马头就逃,生怕晚一步就会丢了性命。敌军见主将逃跑,顿时没了斗志,像潮水般纷纷溃退。张羽耀想去追,却被张羽勋用最后的力气拉住:“别追……守住……守住誓言……”

张羽勋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眼睛永远闭上了,脸上却带着一丝释然的微笑。他怀里的炒米撒了出来,混着血水,在地上堆成一小堆,那炒米的香气在血腥味中若隐隐现。香树坝老婆婆的炒米,终究没能让他平安回家。

“佛主!”“师父!”神兵们围过来,看着张羽勋的遗体,哭声震动了滥弯坡,那悲痛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连风都仿佛变得呜咽起来。张羽让从峡谷底艰难地爬了上来,他浑身是伤,衣服被划破了无数道口子,沾满了泥土和血迹。手里还紧紧攥着冉伯祥的大刀——刀上沾着血,却完好无损,仿佛还残留着冉伯祥的力量。

“伯祥叔他……”张羽让哽咽着说不出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峡谷太深,他下去后只看到冉伯祥一动不动地躺在谷底,已经没了气息。

张羽耀擦干眼泪,强忍着心中的悲痛,把张羽勋的遗体小心翼翼地抱到一棵老柏树下。老柏树高大挺拔,像一位忠诚的卫士守护着这片土地。他从师父怀里掏出那包“神符灰”的空坛,又从自己身上取下贴身的符咒,一起放在师父胸口。“师父,您说过,神兵的血不会白流。”他举起桃木剑,剑尖直指天空,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定,“今天,我张羽耀对天起誓,必为您和伯祥叔报仇!德江、务川的神兵,从此结成同盟,生同生,死同死,不灭黎纲,誓不罢休!”

“生同生,死同死!不灭黎纲,誓不罢休!”幸存的神兵们齐声呐喊,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充满了复仇的决心和结盟的坚定。他们纷纷刺破手指,将鲜血滴在张羽勋的桃木剑上。鲜血顺着剑身流淌,竟让那些符咒变得鲜红欲滴,像是活了过来,散发着奇异的光芒。

夕阳西下时,金色的余晖洒在滥弯坡上,给这片浸染了鲜血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神兵们抬着张羽勋和冉伯祥的遗体缓慢撤退,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张羽让在路边采了一束野菊花,白色的花瓣在风中轻轻摇曳,他把花放在张羽勋的遗体旁——那是佛主生前最喜欢的花,说它“生在山野,却有傲骨”,就像他们这些守护百姓的神兵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