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清水湾 作品

第五回 溪畔生烽烟 坛规掌宁氏

1932年深秋,印江六井溪的枫叶红得像燃着的火。宁国学蹲在宁家坪的老坟地里,用袖子擦去残碑上的泥灰,碑上“咸丰十年,黄号军于此立坛”几个字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这位前保长手里攥着半块干粮,望着远处民团的马队扬尘而过,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炭。

“叔,民团又在催‘秋防捐’了,说交不上就拿人顶。”侄子宁小五喘着粗气跑来,裤腿上沾着新鲜的泥土,“张家婶子家的耕牛被牵走了,她抱着柱子哭晕过去,民团还说要拆她家的房!”

宁国学猛地站起身,腰间的旧伤被牵扯得生疼。三年前他当保长时,因拒绝为县长搜刮民财被撤了职,还挨了三十军棍,落下这每逢阴雨天就钻心疼的毛病。他望着六井溪两岸荒芜的田垄——本该秋收的季节,却因军阀混战和苛捐杂税,大片稻田撂了荒,百姓只能靠挖野菜、啃树皮度日。

“去天池坪的人回来了吗?”宁国学问。半个月前,他派宁小五的哥哥宁大牛去印江杉树乡打探,听说那里出了个叫李天保的神兵坛主,能教百姓刀枪不入的本事,还立下规矩护着乡邻不受欺负。

“回来了!大牛哥在村口等着呢!”宁小五拉着他就往山下跑。刚到村口老槐树下,就见宁大牛正被几个村民围着,他肩上的伤口渗着血,怀里紧紧揣着个油纸包。

“叔!李天保坛主真是神人!”宁大牛见到宁国学,激动得声音发颤,“我亲眼见他用肚皮顶三根铁叉,三个壮汉踩上去都没事!他还说‘神坛无神,民心是根’,入坛的百姓都能分到粮食,民团不敢靠近半步!”

他打开油纸包,里面是张泛黄的布幡,上面绣着“天下太平”四个大字,边角还缝着几行小字:“禁烟禁酒,禁色禁盗,违者严惩。”“这是李坛主让我带给您的,说您要是信他,就去天池坪取‘真经’。”

宁国学抚摸着布幡上粗糙的针脚,眼眶发热。他想起小时候听爷爷讲的黄号军起义的故事——咸丰年间,胡胜海也是在这六井溪举旗,提出“灭官夺粮”的口号,护着百姓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如今这世道,可不就跟当年一样暗无天日吗?

“民团明天还要来催捐。”一个瘸腿老人拄着拐杖上前,“国学啊,你当过保长,见过世面,就领着我们干吧!就算不成,也比被活活饿死强!”

村民们纷纷附和,有人掏出藏在怀里的杂粮,有人举起生锈的柴刀,连几个妇女都抹着眼泪说要跟着干。宁国学望着眼前一张张饱经苦难的脸,突然将布幡高高举起:“明天我就去天池坪拜师!不学好本事,绝不回来见乡亲们!”

当晚,六井溪的山风里飘着歌声,是宁国学小时候听来的黄号军歌谣,被村民们改了新词:“六井溪,水悠悠,苛捐杂税使人愁;盼神兵,从天降,劈了贪官和恶狗……”

宁国学带着宁大牛,揣着村民凑的半袋玉米饼,第二天一早就往天池坪赶。山路崎岖难行,宁国学的旧伤时不时发作,每走一步都疼得龇牙咧嘴,却硬是咬着牙没掉队。

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在第四天晌午看到了天池坪的轮廓。远远望去,三面环山的坪地上插着无数面红旗,五百多个穿着青布短褂的百姓正在操练,喊杀声震得山回声响。宁国学站在山坡上,看见李天保正站在高台上指挥,他手里没拿桃木剑,而是握着根藤条,时不时指着山石比划着什么。

“那是在教阵法。”宁大牛小声说,“李坛主说光靠硬功不行,得懂进退攻守,才能以少胜多。”

两人刚走到坪地边缘,就被两个手持大刀的神兵拦住。听说他们是从六井溪来拜师的,神兵立刻领着去见李天保。此时李天保刚教完阵法,正在擦拭汗水,见宁国学面带风霜却眼神坚毅,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

“宁兄是为百姓来的,还是为自己来的?”李天保开门见山。

“为黔东所有受苦人来的。”宁国学拱手行礼,“六井溪百姓快被逼死了,我若学不成本事,回去也是死路一条,不如死在求学的路上。”

李天保哈哈一笑,拉着他走到神坛边,指着上面挂着的“四禁”木牌:“我这神坛没有画符念咒的本事,只有三样东西——强身的功夫,护民的规矩,还有抱团的人心。宁兄要是想学这些,我倾囊相授;要是想求神拜佛,现在就请回。”

宁国学看着木牌上的字,又望向操练的百姓——他们脸上没有迷信的狂热,只有踏实的坚毅,每人腰间都别着块竹牌,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和入坛日期。“李坛主以诚待人,我宁国学佩服!”他单膝跪地,“请受我一拜!”

接下来的半个月,宁国学跟着李天保学了三样“真诀”:一是“滚刺条”“过刀关”的硬功——滚刺条时在背上垫厚布,过刀关靠的是快闪巧劲,虽不能真的刀枪不入,却能练出胆量和身手;二是“四禁坛规”的订立之法——不仅要写在木牌上,更要让百姓自己推选“坛规监事”,互相监督;三是“依山设坛”的门道——选地势险要处立坛,既能防御又能聚粮,还能借着山水灵气聚拢人心。

离别的前一天,李天保带宁国学去看天池坪的粮仓。十几个百姓正在分粮,每人领完都在本子上按手印,没有争抢,没有哄闹。“你看,”李天保指着粮仓角落的缺口,“我故意留着没补,百姓自己就会轮流看守,比派兵盯着还管用。民心齐了,比什么神符都灵。”

宁国学望着那缺口,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掏出随身携带的笔墨,在布幡背面写下一副对联:“天上仙神救苦难;地下诸佛保平安。”“我要把这副对联挂在六井溪的神坛上,不是信神仙,是告诉百姓,能救他们的‘仙神诸佛’,就是咱们自己!”

李天保拍拍他的肩膀:“六井溪曾是黄号军的根基,那里的百姓骨头硬。宁兄此去,定能让烽火重燃。”他让人取来二十斤粮食和两把钢刀,“带着这些回去,告诉乡亲们,天池坪永远是他们的后盾。”

宁国学回到六井溪的那天,正赶上民团在宁家坪抢粮。他老远就听见妇女的哭喊和枪托砸门的声响,当即挥舞着钢刀冲了上去:“住手!”

民团头子是个独眼龙,见宁国学背着行囊,以为是逃难回来的,狞笑着挥刀砍来:“哪来的野狗,敢管老子的事!”

宁国学早有准备,侧身躲过刀锋,借着冲劲用肩膀撞向独眼龙的胸口。这招是李天保教的“借力打力”,独眼龙猝不及防,被撞得连连后退,手里的刀“哐当”掉在地上。

“这是‘过刀关’的本事!”宁大牛趁机大喊,“宁叔从天池坪学了神兵绝技,刀枪不入!”

民团的人本就心虚,见独眼龙被打倒,又听说“刀枪不入”,顿时慌了神。宁国学趁热打铁,当众表演了“滚刺条”——他脱下上衣,在铺满尖刺的藤条上翻滚两圈,背上虽划了几道血痕,却硬是没惨叫一声。

“神兵显灵了!”百姓们欢呼着举起锄头、扁担,民团的人吓得屁滚尿流,连抢来的粮食都没敢带,骑着马就逃了。

当天下午,宁国学就在六井溪的宁家洞设坛。这山洞深三丈,宽两丈,洞口正对溪流,易守难攻,据说当年黄号军就曾在这里藏过粮食。百姓们带着稻草、布匹和杂粮涌来,宁小五和几个青年在洞壁上凿出凹槽,挂上李天保送的“天下太平”布幡,旁边就贴着宁国学写的那副对联。

“入坛先立誓,违誓必严惩!”宁国学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上,声音洪亮如钟,“第一条,禁烟赌——谁要是敢抽鸦片、聚赌,立刻赶出坛门,永不收留!第二条,禁抢掠——咱们只抢贪官劣绅的粮,谁要是敢动乡亲一针一线,按坛规处置!”

说到“禁色”时,他特意看向几个年轻汉子:“谁家没有妻女姐妹?谁要是敢调戏妇女,休怪我宁国学不客气!最后一条,禁临阵退缩——打仗时谁敢逃跑,就按通敌论处!”

话音刚落,人群里走出七个妇女,为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梳着发髻,腰间别着把剪刀,正是被抢了耕牛的张家婶子文贵弟。“宁坛主,男人能入坛,我们女人也行!”文贵弟声音清亮,“我们能缝补浆洗,能送水送饭,真打起来,也能拿起剪刀拼!”

其他六个妇女也纷纷响应,其中有两个还是未出嫁的姑娘。宁国学看着她们坚定的眼神,想起李天保说的“民心不分男女”,当即拍板:“好!就成立‘七仙女’支队,由文贵弟统领,负责坛里的缝补、救护,必要时也能参战!”

当晚,宁家洞燃起篝火,三十多个首批入坛的百姓围着篝火立誓。宁国学用李天保教的法子,在黄纸上写下坛规,让每人蘸着鸡血按手印,再将纸烧成灰拌在酒里,轮流喝下去。酒液辛辣,却让每个人的心里都燃起一团火。

文贵弟带着“七仙女”支起大锅,把百姓凑的杂粮煮成稀粥,每人都分到一碗。宁国学喝着粥,望着洞外六井溪的夜色,仿佛看见当年黄号军的烽火又在山间燃起——这一次,他们不仅要反抗苛政,更要守住百姓的人心。

神坛立起来的第七天,就出了件棘手事。宁小五气喘吁吁地跑到宁家洞,说坛里的李老栓偷偷抽鸦片,还把分给他的粮食拿去换烟膏了。

宁国学正在教神兵练“劈刀功”,闻言当即停了下来。入坛时李老栓拍着胸脯保证绝不碰鸦片,如今才过几天就犯了禁。他让人把李老栓带到神坛前,只见这汉子面黄肌瘦,眼神涣散,站都站不稳。

“你可知罪?”宁国学指着洞壁上的“禁烟”木牌,声音冰冷。

李老栓扑通跪下,涕泪横流:“坛主饶命!我是被猪油蒙了心,下次再也不敢了!”他的儿子在一旁哭着求情,说父亲是抽鸦片抽上瘾了,控制不住自己。

百姓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李老栓可怜,该给次机会;有人说坛规刚立,必须严惩才能服众。文贵弟站出来说:“宁坛主,李老栓的婆娘去年被抓去当差,死在了路上,他心里苦才染上烟瘾。不如给他次机会,让他去粮仓挑水赎罪?”

宁国学沉默半晌,走到李老栓面前:“鸦片是刮骨钢刀,不仅害自己,还会拖累整个神坛。今天念你初犯,又有乡亲求情,就饶你一次。”他让人把李老栓拖下去,打了二十藤条,又罚他去粮仓劳役一个月,每天只能喝稀粥,直到把烟瘾戒掉。

“坛规不是摆设,是咱们的命根子!”宁国学对众人说,“今天放过一个,明天就会有十个、百个违反规矩,到时候民团没来,咱们自己就先散了!”他让人把李老栓的事刻在木牌上,挂在“禁烟”条下,当作警示。

没过几天,又出了桩事。“七仙女”支队的小文发现,坛里的王二牛偷偷摸进村民的菜地偷萝卜。文贵弟当即把人带到神坛,王二牛还嘴硬:“不就几个萝卜吗?至于这么较真?”

宁国学没说话,让人把王二牛绑在柱子上,当着所有神兵的面问:“咱们入坛时说了什么?”

“不偷不抢,护着乡亲……”王二牛声音越来越小。

“你偷的不是萝卜,是乡亲对神坛的信任!”宁国学举起藤条,“按坛规,偷盗要打三十藤条,赶出神坛!”

藤条落下,王二牛疼得惨叫,却没人再求情。打完后,宁国学让人把他赶出宁家洞,还在各村贴出告示,说此人因偷盗被逐出坛门,谁也不许收留。

接连两件事,让所有神兵都明白了坛规的厉害。没人再敢碰鸦片、聚赌,更没人敢动乡亲的东西。宁国学趁机推行李天保教的“互助法”——神坛分粮按人口算,青壮多干多得,老弱病残也能分到基本口粮;谁家有困难,大家一起帮衬,连“七仙女”支队都开始教妇女们织布,攒下的布匹能换粮食。

六井溪的变化很快传开,周边村寨的百姓纷纷来投奔。不到一个月,神坛就从三十多人发展到两百多人,宁家洞容不下了,宁国学就在洞外的空地上搭起草棚,还按李天保教的法子,在山道上挖了陷阱,在山顶设了望哨,防备民团偷袭。

一天傍晚,文贵弟带着“七仙女”支队员送来新缝的布甲——用粗麻布缝的,里面垫着稻草,能挡挡刀砍箭射。“坛主,今天去河边洗衣,听见民团在说要联合印江县城的兵马来清剿咱们。”文贵弟压低声音,“他们说‘先灭六井溪,再平天池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