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清水湾 作品

第三回 神符归德江 神兵初降临

民国二十一年深秋,黔东的风裹着碎雪粒子,斜斜地打在德江稳坪的山路上。坨底村外的石板路覆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作响,像是冻裂的土地在呻吟。张羽耀背着半篓刚采的草药,脚步轻快地踏上村口的石桥,竹篓里的止血草、消炎草散发着清苦的香气,混着他身上淡淡的艾草味,在冷空气中弥漫开来。

半个月前从务川香树坝归来时,他还是个需要张金银背着走的病汉,咳嗽起来整个人都像要散架,颧骨高高凸起,眼窝陷得能盛下两滴泪。如今却面色红润,颧骨上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神里更是透着一股从前没有的锐气——那是被信念点燃的光。他怀里揣着的不仅是张羽勋亲授的神符与《太平坛要义》,更揣着一团要把这吃人的苛政烧穿的烈火。

“耀哥回来了!”村口晒谷场上,十五岁的张金银正踩着木耙翻晒红薯干,听到脚步声猛地回头,冻得通红的脸上瞬间绽开笑容。他丢下木耙就冲过来,粗布棉袄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碎霜,带起一阵白烟。看到张羽耀背上的草药和腰间别着的柴刀,这半大少年眼睛亮得像星子:“耀哥,你病全好了?佛主的本事学到了?”

张羽耀拍了拍怀里鼓囊囊的黄纸包,纸包里硬物硌着肋骨,却让他心里踏实。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神符、朱砂、兵法都带回来了。今晚月亮上来后,你去叫上王老五、张羽翊几个信得过的弟兄,到老祠堂等着,咱们立坛!”

“立坛!”张金银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赶紧捂住嘴,眼里的兴奋几乎要溢出来,“我这就去准备!要不要通知婶子给你留晚饭?”

“不用,让她把家里的粗布拿一块,要干净的。”张羽耀叮嘱道,“再找根结实的竹竿,要丈把长的。”他知道,这粗布是要铺神坛的,竹竿是要挂黄旗的,每一样都马虎不得。

消息像长了翅膀,借着风势一下午就传遍了村子。日头刚擦着西山头落下,村东头废弃的老祠堂里就挤满了人。这祠堂原本是张家的祖祠,三开间的瓦房带着个小院子,去年被区公所征去当临时粮仓,闹旱灾时粮仓空了,就一直荒着,门框上的“张氏宗祠”匾额被白蚁蛀得只剩半边,透着股衰败的气息。

此刻祠堂里却人声鼎沸,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映着一张张愁苦却又透着期盼的脸。王老五揣着他那把豁了口的柴刀,刀鞘上还缠着去年秋收时割破的布条;张羽翊背着他爹留下的老猎枪,枪杆上包着防滑的麻绳,只是里面早就没了子弹;还有几个妇女挤在门口,手里抱着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供桌——她们的男人不是被抓了壮丁,就是被税吏逼得躲进了山里。

张羽耀踩着暮色走进祠堂时,喧闹声突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浆洗干净的蓝布短褂,腰间别着那把从香树坝带回来的柴刀,刀鞘是新做的,用红布缠了刀柄,看着格外精神。他走到供桌前,供桌上积着半寸厚的灰,蛛网在房梁上飘来荡去,他让人找来扫帚,几下就把供桌扫得干干净净。

“弟兄们,婶子们,”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祠堂瞬间安静下来,“我张羽耀前阵子去了务川香树坝,拜张羽勋佛主为师。你们也看到了,我这病秧子能好起来,全靠佛主的神水。但佛主教我的不只是治病,更是活命的本事!”

他从怀里掏出三样东西,一一摆在供桌上:一叠黄纸符码得整整齐齐,泛着艾草水浸过的暗黄色,边缘还带着淡淡的草香;一罐朱砂装在粗瓷罐里,里面调着雄鸡血,红得像要滴下来,在油灯下闪着诡异的光;还有本线装手抄本,纸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都磨破了,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太平坛要义”五个字。

“这世道不让咱们活啊!”张羽耀举起一张神符,黄纸在他手里微微颤动,“军阀混战,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光是今年,区里就收了‘剿匪捐’‘壮丁捐’‘粮仓修缮捐’,下个月还要收‘冬防捐’!咱们的粮食被抢光了,孩子被抓去当兵了,老人病了没钱治,只能等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官府像狼,税吏像狗,他们把咱们当牲口使唤!咱们要么等着饿死、病死、被抓去打死,要么就跟着神坛干!”他把神符高高举起,“这不是普通黄纸,是太平坛的护身符!喝了神水、带了神符,刀枪不入,官府再敢来催粮抓丁,咱们就跟他们拼!”

“拼!”角落里的王老五猛地站起来,他那顶破毡帽滑到肩上都没顾上扶。这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平时连说话都不敢大声,此刻却涨红了脸,脖子上青筋暴起:“耀哥,我跟你干!我儿子上月被抓了壮丁,至今生死不明,我这条老命早就不怕豁出去了!哪怕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能让区丁再祸害咱村!”

“对!跟他们拼!”“早就活不下去了!”“佛主保佑,咱们肯定能赢!”三十多个村民齐刷刷地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祠堂里顿时响起震耳的磕头声,连房梁上的灰尘都被震得簌簌往下掉。

张羽耀扶起众人,眼睛有些发热。他让人把妻子拿来的粗布铺在供桌上,又小心翼翼地取出张羽勋亲授的“镇坛符”——这符比普通神符大两倍,上面用朱砂画着复杂的纹路,边角还沾着几点暗红的鸡血。他踩着板凳,把符贴在供桌后面的墙上,符纸一贴稳,油灯的火苗突然“腾”地窜高半寸,仿佛有股无形的力量在祠堂里涌动。

“张金银,挂旗!”他喊道。张金银立刻扛着竹竿跑过来,竹竿顶端绑着那面从香树坝带来的黄旗。两个年轻后生踩着板凳,把竹竿牢牢固定在祠堂门口的柱头上。黄旗一展开,“太平坛”三个朱砂大字在暮色里格外醒目,风吹过旗面,发出猎猎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村民们的心声。

“入坛要立誓!”张羽耀领着众人跪在神坛前,自己先“扑通”一声跪下,声音无比郑重,“我张羽耀对天发誓,从今往后,不敬官府敬神坛,不纳苛捐分田地,不贪财色守本分,不背弟兄共患难——若有违背,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不敬官府敬神坛,不纳苛捐分田地,不贪财色守本分,不背弟兄共患难!”众人齐声跟读,声音里的决绝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飞起来,撞在窗棂上发出咚咚的响声。王老五念到“不纳苛捐”时,声音哽咽,他想起去年被税吏抢走的最后一袋口粮,那是准备给老伴治病的救命粮。

立完誓,张羽耀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神符,教他们贴身藏在衣襟里。“这神符要贴身戴,不能沾水,不能让女人碰,”他叮嘱道,“晚上睡觉前念三遍口诀,能保平安。”村民们捧着神符,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有人还特意用布包了好几层。

接下来的日子,老祠堂成了稳坪分坛的心脏,从早到晚都透着一股热气。天不亮,祠堂院子里就挤满了练功的弟兄,张羽耀教他们练“神法”——这是张羽勋亲授的护身术,看着神乎其神,实则暗藏技巧。

“把棉布浸了盐水,拧干后缠在胳膊上,要缠三层,每层都得勒紧,不能有空隙。”张羽耀边演示边讲解,他把粗棉布在盐水桶里泡透,拧得像麻花,然后一圈圈缠在胳膊上,缠到半尺厚,“柴刀要斜着砍,借着刀身的弧度卸力,看着像是砍在胳膊上,其实力都卸到棉布上了。”

他拿起柴刀,“嘿”地一声低喝,刀身斜着劈在胳膊上的棉布上,只听“啪”的一声闷响,棉布被砍得凹陷下去,却没伤到皮肉。“看到了吗?”他解开棉布,胳膊上只有道浅浅的红印,“这是给弟兄们壮胆的,真打仗要躲子弹,别信刀枪不入的虚话。”

可弟兄们看得眼睛发直,王老五啧啧称奇:“佛主的本事真神了!这要是区丁看见了,保管吓破胆!”张羽翊更是跃跃欲试,缠着张羽耀教他“肚皮顶叉”,张羽耀拗不过他,只好找来根磨尖的木叉,教他运气发力,用肚皮顶住叉尖,看着惊险万分,实则叉尖离肚皮还有寸许距离,全靠腰腹力量控制平衡。

白天练“神法”壮胆,晚上张羽耀就教大家画符。祠堂里摆开几张破桌子,上面铺着黄纸,倒着朱砂调的鸡血。张羽耀握着弟兄们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先画符头的‘雷’字,要像个炸雷,有气势;再画符身的三道杠,要直要稳,像咱们的腰杆;最后画符脚的‘令’字,要有力,像挥出去的刀。”

他嘴里念着口诀,弟兄们也跟着念:“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惟道独尊……”口诀声在祠堂里回荡,混合着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竟有种庄严肃穆的气氛。张羽翊的媳妇带着几个妇女来求符,给在外躲抓丁的男人贴身带着。她把神符缝在丈夫的衣襟内侧,眼圈红红的:“有佛主保佑,娃他爹一定能活着回来。”

张羽耀看着这一切,心里却清醒得很。他没忘了张羽勋的叮嘱,暗地里做着实在的准备:让人在祠堂后墙挖枪眼,枪口用柴草伪装好;在院子的柴草垛里藏石块、短棍,一有动静就能随手抄起;还把张羽勋教的伏击阵法画在地上,用石子当士兵,反复推演怎么引敌入瓮,怎么断后路,怎么救伤员。

中午休息时,他就带着弟兄们去后山采药,指着各种草药说:“这是止血草,叶子椭圆带锯齿,把叶子揉烂了敷在伤口上,能止血;这是消炎草,开小蓝花,煮水喝能治伤口发炎;这是止痛草,根茎是苦的,嚼在嘴里能减轻疼痛……”他让王老五编了个药篓,把采来的草药分类晾在祠堂屋檐下,“神水治不了枪伤,这些草药才是真能救命的,都记牢了。”

可官府的爪牙没给他们太多准备时间。立坛后的第七天晌午,稳坪区公所的税吏刘三带着四个区丁,耀武扬威地闯进了村子。刘三穿着件绸缎马褂,是前几天刚从王老五家抢来的,他骑着匹瘦马,三角眼滴溜溜乱转,看到谁家烟囱冒烟就勒马盯着看,那贪婪的样子活像饿狼。

他们径直来到老祠堂,刘三看到门口飘扬的黄旗,三角眼一吊,撇着嘴骂:“张羽耀,你个病秧子敢搞邪门歪道?召集这么多刁民想造反?赶紧把‘剿匪捐’交了,每人五斗米,少一粒都不行!不然把你们全抓去蹲大牢,这破祠堂也给你们拆了!”

正在教弟兄们认草药的张羽耀闻声放下手里的止血草,缓缓站起身。他身后的三十多个神兵立刻抄起家伙围上来,张金银提着扁担护在最前,扁担是用硬木做的,被他磨得油光发亮;王老五攥着柴刀,指节捏得发白,指缝里还沾着草药的汁液;张羽翊把老猎枪横在胸前,虽然没子弹,却透着股威慑力。

“今年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别说五斗米,就是五升米也凑不出来。”张羽耀的声音冷得像山涧的冰,眼神却像燃着的火,“要捐没有,要命一条!”

“反了你了!”刘三从马上跳下来,挺着肚子走到张羽耀面前,伸手就去抓他的衣领,“我看你是活腻了!敢跟官府作对,你知道王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