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清水湾 作品

第二回 香坝降天“神” 义旗初升起

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的黔东,暑气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死死罩在务川金竹乡的山梁上。香树坝附近的老鹰岩下,一个幽深的山洞里却透着丝丝凉意。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掩,只有熟悉路径的人才能拨开枝叶,找到那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窄道。洞深处,几束松明火把跳动着橘红色的光,将岩壁上的钟乳石照得影影绰绰,仿佛蛰伏的巨兽。

张羽勋盘腿坐在一块平整的青石上,秃顶的脑壳在火光下泛着油光。他今年四十有五,下巴上稀疏的胡茬沾着些许烟灰,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短褂敞开着,露出黧黑而结实的胸膛。此刻他正眯着眼,看着洞中央那个蜷缩在草堆里的少年,嘴角噙着一丝旁人难以察觉的笑意。

这少年名叫杨狗剩,是香树坝杨家的牧童,年方十二,却生得异于常人——双耳肥厚下垂,几乎垂到肩膀,双手自然下垂时,指尖竟能超过膝盖。更奇的是他平日里沉默寡言,眼神却总带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三天前,张羽勋在山坡上“偶遇”放羊的杨狗剩,当即惊为天人,连说“贵人降世”,硬是把这懵懂少年请进了山洞。

“东林哥,这娃真能成事儿?”洞口传来粗哑的问话,一个背着药篓的汉子钻了进来。他叫王老五,是附近大坝村的药农,也是最早跟着张羽勋的人。他将药篓往地上一放,掏出几块烤熟的洋芋,递了两块给张羽勋。

张羽勋接过洋芋,却没吃,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表皮:“老五你不懂,这叫‘龙凤之相’。史书上说,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双耳垂肩,双手过膝’,后来成就帝业。这娃生在乱世,必有天命。”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补充,“昨晚我梦见玉皇大帝了,说要派真命天子下凡,救黔东百姓于水火,指的就是这娃。”

王老五将信将疑地挠挠头。他跟着张羽勋在这山洞里给人治病已有半年。张羽勋原是务川县城外的游方郎中,因头上常年不长头发,得了个“癞子东林”的绰号。去年冬天他染上风寒,差点死在香树坝的破庙里,是王老五给了他一碗热米汤,才捡回一条命。病好后,张羽勋就说自己得了神仙指点,能画符念咒治百病,尤其擅长“神水治病”。

起初王老五只当他胡吹,直到亲眼见他治好邻村李寡妇儿子的“撞客”——那娃白天昏睡,晚上哭闹,请来的巫婆跳了三天大神也没用。张羽勋烧了黄纸,将纸灰拌进清水里,让娃连喝三天,居然真的好了。从此王老五对他死心塌地,成了他的第一个追随者。

“东林哥,外面又有十几个人来求神水了,说是家里人得了霍乱,镇上的药铺都关门了。”另一个精瘦的汉子钻了进来,他是香树坝的佃农刘二柱,负责在洞口接应求医者。

张羽勋点点头,将洋芋塞进怀里,起身拍了拍杨狗剩的肩膀:“狗剩,跟我出去,让乡亲们见见你。记住,少说话,他们问啥,你就看我眼色。”杨狗剩怯生生地点头,一双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洞外的人群。

拨开藤蔓,洞口的空地上已黑压压站了二十多人,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农民,有的背着生病的孩子,有的自己捂着肚子咳嗽,见张羽勋出来,纷纷跪倒在地:“佛主救命!求佛主赐神水!”

张羽勋双手虚扶:“乡亲们快起来,我不是佛主,只是替天行道的凡人。”他侧身让出身后的杨狗剩,提高声音,“但这位不一样,他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真命天子,专门来救咱们黔东百姓的!你们看他这相貌——双耳垂肩,双手过膝,这是天生的帝王相!”

人群哗然,纷纷抬头打量杨狗剩。有人窃窃私语:“真的咧,这娃耳朵真大!”“双手过膝,怕是真有福气!”杨狗剩被看得浑身不自在,往张羽勋身后缩了缩。

张羽勋见状,趁热打铁道:“如今军阀混战,苛捐杂税比山还重,蒋在珍、王家烈这些狗官,勾结川军湘军,把咱们的粮食抢走,把壮丁拉走,逼得咱们卖儿卖女!这不是乱世是什么?”他声音悲愤,眼神扫过众人,“但老天有眼,派真命天子来了!只要咱们跟着真命天子,喝了神水,就能刀枪不入,不怕官兵!咱们要‘灭丁、灭粮、灭捐’,让天下太平!”

“灭丁!灭粮!灭捐!”王老五第一个高呼,刘二柱跟着喊,人群中渐渐响起呼应,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树叶簌簌落下。

张羽勋抬手示意安静,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纸,在火把上点燃。黄纸烧出的青烟盘旋上升,他口中念念有词:“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亿劫,证吾神通……”待纸烧成灰烬,他将灰末抖进一个粗瓷大碗,让刘二柱打来山泉水,用树枝搅匀,碗里立刻浮起一层细碎的泡沫。

“这是神水,”张羽勋举起碗,“喝了神水,百病全消,当兵的刀砍不进,枪打不伤!但喝神水前,得先立誓:不贪色,不贪利,跟着真命天子,杀官除霸!谁愿立誓?”

“我愿立誓!”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哭喊着上前,她的丈夫昨天被抓了壮丁,孩子又染了风寒,已是走投无路。张羽勋让她跪在杨狗剩面前磕了三个头,将半碗神水喂给孩子,剩下的让妇人喝下。

接着是王老五、刘二柱,还有几个胆大的农民,都一一立誓喝了神水。张羽勋突然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胸膛,对王老五说:“拿刀来!”

王老五愣了一下,从腰间解下砍柴刀递过去。张羽勋接过刀,对众人说:“大家看好了!喝了神水的,刀枪不入!”说罢,他闭着眼,举起刀朝自己的胸膛砍去——“当”的一声,刀刃似乎被什么东西弹开,胸口只留下一道白印。

人群发出惊呼,有人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其实这是张羽勋早年在江湖上学的戏法——砍下去的瞬间,他胸口的肌肉猛地绷紧,同时手臂巧妙一收,刀刃只是轻轻擦过皮肤。但在火光摇曳、众人半信半疑的氛围里,这手绝活足以令人信服。

“真的砍不进!”“是神仙保佑!”人群炸开了锅,更多人涌上来要求喝神水、立誓。张羽勋却摆手道:“今日神水已用尽,明日卯时再来。记住,凡入我神坛者,须斋戒三日,不近女色,不沾荤腥,否则神水失灵!”

他特意留下三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农民,让他们在洞口搭建神坛。王老五和刘二柱找来几块平整的石板,拼成一个半米高的台子,上面摆上香炉、烛台,正中供奉着杨狗剩的座位。张羽勋又用朱砂在黄布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符号,让他们挂在洞口,说是“镇坛符”。

忙活完已是深夜,山洞里只剩下张羽勋和杨狗剩。张羽勋从怀里掏出白天没吃的洋芋,递给杨狗剩一个:“吃吧,以后你就是真命天子了,得吃饱饭。”

杨狗剩啃着洋芋,小声问:“东林叔,我真的是天子吗?”

张羽勋摸了摸他的头,眼神复杂:“你说你是,你就是。记住,以后有人叫你‘陛下’,你就点点头,别说话。等咱们把官兵打跑了,让你天天吃白米饭,还有肉。”他望着洞外的星空,喃喃自语,“当年胡胜海黄号军能闹十二年,我张羽勋凭啥不能?这世道,不闹是死,闹了还有条活路!”

原来张羽勋早有预谋。他年轻时听老人们讲过咸丰年间黄号军起义的故事,胡胜海率领的黄号军在德江、思南一带坚持抗清十二年,打得清军将领李元度哀叹“血痕犹渍万山寒”。那些故事在他心里埋下了种子,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今年春天,务川县长娄聘三为了讨好上司,强征“剿匪捐”,每亩地加征三升米,百姓怨声载道。张羽勋见时机成熟,才想出“真命天子”这出戏。

第二天一早,香树坝的百姓扛着锄头、背着粮食赶来。张羽勋让杨狗剩坐在神坛正中的椅子上,头戴用红布缝制的“皇冠”,接受众人跪拜。他自己则站在一旁,自称“大佛主”,宣布神坛规矩:

- 入坛者须缴纳“香火钱”,可缴粮食、布匹或铜钱,由王老五登记入账,说是“献给天庭,保佑风调雨顺”;

- 每日卯时、酉时集中拜坛,念诵“神咒”,由张羽勋亲自传授;

- 青壮年男子须在洞外空地上练武,由刘二柱带领,练习刀叉棍棒,说是“天兵操练”;

- 违反坛规者,轻则罚跪神坛,重则逐出山门,“永受天谴”。

众人诺诺连声,没人敢质疑。对这些在饥饿和恐惧中挣扎的农民来说,“真命天子”和“神水”是他们唯一的精神寄托。有个叫赵老栓的老汉,把家里仅有的半袋玉米都捐了出来,说要“积功德,求天子保佑孙子不被抓壮丁”。

张羽勋将捐来的粮食分出一部分,熬成稀粥给大家喝,剩下的藏在山洞深处。他知道,要让这些人真心追随,光靠迷信不行,还得让他们尝到甜头。每天练武结束后,他都会教大家一些粗浅的格斗技巧,比如如何躲避刀砍、如何用锄头格挡,美其名曰“神仙传授的武艺”。

半个月后,神坛已有五十多人。张羽勋觉得时机成熟,决定搞一场大动静。他听说县里的税吏要到金竹乡催收“剿匪捐”,便召集众人商议:“税吏明日要来,他们是娄聘三的爪牙,搜刮咱们的血汗钱!咱们神坛的兄弟,敢不敢跟他们斗?”

“敢!”王老五第一个响应,“有佛主和天子保佑,怕他们个球!”

“对!喝了神水刀枪不入!”众人纷纷附和。

张羽勋点点头:“好!明日你们都穿上干净衣服,把神符贴在胸口。等税吏来了,先跟他们理论,他们要是敢动手,咱们就用‘神法’收拾他们!记住,不到万不得已,别真杀人,吓跑他们就行。”他心里清楚,现在还不是硬碰硬的时候。

第二天晌午,三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税吏耀武扬威地进了香树坝,身后跟着两个背着步枪的团丁。为首的税吏姓李,三角眼,八字胡,一进村就叉着腰喊:“都给我出来!县长有令,缴‘剿匪捐’!逾期不交的,轻则拆房,重则抓去坐牢!”

村民们吓得躲在家里不敢出来,只有神坛的人在张羽勋的带领下,排着队站在村口。他们个个胸口贴着黄纸神符,手里拿着锄头、扁担,眼神却有些慌乱。

李税吏见一群农民敢挡路,骂骂咧咧地走过来:“你们反了不成?敢拦官差?”他伸手就要推最前面的王老五。

王老五想起张羽勋的嘱咐,大喊一声:“我们有真命天子保佑,不交苛捐!”

“什么狗屁天子?”李税吏嗤笑,“我看你们是活腻了!给我打!”

两个团丁举起枪托就要砸人,张羽勋突然大喊:“神符显灵!”

众人跟着高呼:“神符显灵!刀枪不入!”王老五壮着胆子,挺起胸膛让团丁打。团丁一枪托砸在他胸口,王老五“哎哟”一声,却硬是没倒下——他里面垫了厚厚的麻布。

李税吏见状,亲自拔出腰刀,朝王老五砍去。王老五早有准备,侧身一躲,刀砍在旁边的树上。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神坛的人,刘二柱举着扁担冲上去,一扁担打在李税吏的背上。李税吏惨叫一声,转身就跑,其他税吏和团丁见势不妙,也跟着仓皇逃窜。

“胜利了!”神坛的人欢呼起来,把帽子扔向空中。村民们也跑出来,围着他们问长问短,看向张羽勋和杨狗剩的眼神充满了敬畏。

当天晚上,香树坝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白天的事。张羽勋让王老五把税吏丢下的几顶帽子挂在神坛前,当作“战利品”。他站在神坛上,对众人说:“看到了吧?只要咱们团结一心,有神仙保佑,就不怕官差!从今天起,咱们神坛就叫‘太平坛’,要让黔东的百姓都过上太平日子!”

“太平坛!太平坛!”欢呼声在山谷里回荡。

接下来的日子,“香树坝有真命天子,喝神水能刀枪不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务川、德江、印江三县交界的山区。每天都有几十甚至上百人背着干粮、带着病痛赶来,有的求神水治病,有的要求加入神坛。张羽勋忙得不可开交,一边要“画符治病”,一边要教新入坛的人练武,还要安排人开荒种地,解决粮食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