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清水湾 作品

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十四集:血洒梵净

1934年11月的梵净山,早已褪去了秋日的斑斓,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在武陵山脉的群峰间呼啸穿行。这座被誉为“黔山第一”的佛教圣地,此刻却成了黔东独立师最后的战场。密林深处,寺庙残垣与临时构筑的工事交织,700余名红军战士正用血肉之躯,在这片冰封的山巅筑起一道守护革命火种的防线。

11月13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梵净山的浓雾,黔东独立师师长王光泽正站在护国寺残破的山门前,用望远镜观察着山下的动静。他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灰布军装早已被寒气浸透,呵出的白气在胡须上凝结成霜,却丝毫不影响他锐利如鹰的目光。身后,政委段苏权正指挥战士们加固工事,这位年仅21岁的特委书记,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比山巅的岩石还要坚定。

“师长,各团防御部署完毕!”通信员小李踏着积雪跑来,军靴踩在结冰的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从怀中掏出一张用油布包裹的地图,小心翼翼地展开在寺内唯一完好的香案上。地图上,红铅笔标注的三道防线如铁索般缠绕在护国寺周边——第三团驻守大园子左翼,依托茂密的冷杉林构筑掩体;第二团扼守苏家坡右翼,利用陡峭的山脊设置滚石障碍;第一团则驻守正面的烂泥坳,这里是通往护国寺的必经之路,战士们已将直径数尺的原木横亘在路上,削尖的一端对准来敌方向。

王光泽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移动,停在“帝母庙”的位置。这座位于烂泥坳山腰的小庙,是前沿阵地的核心支撑点。“告诉秦贞全团长,帝母庙必须死守,哪怕只剩一个人,也不能让敌人前进一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段苏权补充道:“让各团多砍些松枝,把工事伪装起来。另外,把那批鞭炮和铁桶都搬到前沿,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

战士们口中的“鞭炮战术”,是独立师在极端困难下想出的妙招。由于弹药奇缺,全师三百余支步枪平均每支仅有四发子弹,重机枪更是只有一挺能用。后勤队的战士们搜集了老乡家做鞭炮的硝石和纸筒,在铁桶里装满碎石和火药,制成简易的“土炸弹”。这些看似简陋的武器,此刻却成了红军战士眼中的“重火力”。

在苏家坡阵地,第二团团长潘xx正带领战士们在雪地里挖掘战壕。这位从德江独立团成长起来的指挥员,手掌早已被冻土磨出血泡,却坚持和战士们一起劳作。“都加把劲!这雪下得越大越好,能冻住敌人的脚,冻不住我们的手!”他笑着拍掉战友身上的雪,眼角的伤疤在寒风中微微抽搐——那是在枫香溪战斗中留下的纪念。战壕边缘,战士们将砍来的树枝铺在雪地上,再盖上薄雪伪装,只留下射击用的狭小射孔,远远望去与山林融为一体。

大园子的密林里,第三团团长马吉山正组织战士们设置“绊马索”。他们将粗壮的藤条和麻绳拉在树干之间,离地不足半尺,上面系着铃铛和树枝,一旦有敌人闯入便会发出声响。这位来自川黔边的硬汉,此刻正手把手教新战士如何在雪地里潜伏:“记住,身子要贴紧地面,呼吸要轻,敌人不到跟前绝不能开枪!”他腰间的刺刀在晨光下闪着寒光,刀鞘上刻着的“革命到底”四个字,是他参军时老班长亲手刻下的。

护国寺内,炊事班正用缴获的铜锅煮着稀粥。玉米和红薯混合着野菜的香气在寺内弥漫,却难以驱散战士们脸上的疲惫。司务长老张一边给伤员换药,一边给大家鼓劲儿:“等打退了敌人,咱们杀土豪的肥猪,给大伙炖肉吃!”伤员中,有在沙子坡战斗中被流弹擦伤的机枪手,也有在转移途中冻坏双脚的小战士,他们互相传递着粗布包裹的窝头,眼神里没有丝毫怯懦。

午后,风雪渐大,雾气重新笼罩山巅。王光泽和段苏权沿着防线巡查,每到一处都要仔细检查工事强度,给战士们掖好衣襟。在烂泥坳阵地,他们遇见了正在给新兵示范射击姿势的第一团连长王立寿。这位参加过湘鄂西起义的老兵,左臂还留着长征路上的枪伤,却坚持守在最前沿。“师长放心,有俺在,阵地丢不了!”王立寿拍着胸脯保证,手掌上的老茧与枪托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暮色降临时,山下传来零星的枪声。侦察员回报,黔军李成章部的先头部队已抵达张家坝,正在砍伐树木搭建临时营寨。王光泽召集各团指挥员在护国寺召开紧急会议,昏黄的油灯下,战士们的脸庞被映照得忽明忽暗。“敌人兵力是我们的十倍,还有民团配合,硬拼肯定不行。”段苏权指着地图分析,“我们要利用地形打游击,白天固守,晚上袭扰,让敌人疲于奔命。”王光泽站起身,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跳动:“同志们,我们多坚守一天,主力红军在湘西就多一分胜算!记住,梵净山就是我们的坟墓,也是敌人的坟墓!”

寺外的风雪愈发猛烈,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血战奏响序曲。战士们裹紧单薄的被褥,在冰冷的工事中依偎取暖,却没人能真正入睡。远处,敌人的篝火在山谷中闪烁,如同贪婪的野兽在黑暗中窥视。寒夜里,不知是谁哼起了湘鄂西的民歌,低沉的旋律在风雪中飘散,带着对家乡的思念,更带着对胜利的期盼。

11月23日黎明,梵净山的寂静被密集的枪声撕裂。黔军李成章部的三个团,在印江民团的配合下,分三路向护国寺发起猛攻。炮弹呼啸着划破晨雾,在雪地上炸开一团团烟尘,寺庙的残垣断壁在震动中摇摇欲坠,飞溅的碎石和木屑与雪花交织成一片混沌。

正面的烂泥坳阵地最先接火。当敌人的先头部队进入射程,第一团团长秦贞全一声令下,隐藏在掩体后的战士们同时开火。步枪的清脆枪声与手榴弹的沉闷爆炸声交织,冲在最前面的黔军应声倒下,后续部队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压制在开阔地带,进退两难。秦贞全站在帝母庙的门楼上,手持望远镜观察战况,不时对通信员下达指令。“左侧火力加强!把铁桶炸弹扔过去!”他话音刚落,几名战士便抱着缠满导火索的铁桶冲出战壕,拉燃引线后奋力掷向敌群。铁桶在空中划出弧线,落地瞬间炸开,碎石和火药迸射开来,伴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敌人阵脚顿时大乱。

苏家坡方向的战斗同样激烈。黔军利用龙门坳的地形隐蔽推进,却在接近第二团阵地时触发了绊马索。随着一阵急促的铃铛声,早已等候多时的红军战士拉动绳索,数百斤重的滚石顺着山脊呼啸而下,砸得敌人哭爹喊娘。潘团长抓住战机,亲率一个连从侧翼迂回,战士们如猛虎下山般冲入敌群,刺刀与枪托碰撞的脆响、喊杀声与惨叫声在山谷间回荡。一名年轻战士被敌人的刺刀刺穿了大腿,却死死抱住敌人的腰不让其前进,直到战友赶来将敌人击毙;炊事员老陈拿着扁担加入战斗,一扁担将敌兵的枪砸飞,顺势夺过枪支继续射击。

大园子的密林里,马吉山正指挥第三团与敌人展开周旋。黔军依仗兵力优势轮番冲锋,却在错综复杂的林间工事面前屡屡受挫。战士们利用对地形的熟悉,时而分散游击,时而集中突袭,把敌人拖得筋疲力尽。当敌人的一个营终于突破外围防线时,马吉山一声令下,隐藏在树冠上的战士们同时扔下点燃的鞭炮,鞭炮在铁桶中爆发出密集的响声,如同机枪扫射。敌人以为遭遇主力,慌忙后撤,红军趁机发起反击,一举夺回阵地。战斗间隙,马吉山发现一名小战士正偷偷擦拭冻僵的步枪,他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孩子围上:“别怕,等打完这仗,咱们就回家过年。”

正午时分,敌人的进攻愈发疯狂。李成章调集重炮轰击帝母庙,寺庙的砖瓦在炮火中纷纷坠落,墙体出现一道道裂痕。秦贞全带领战士们在断壁残垣中与敌展开拉锯,子弹打光了就用石块砸,刺刀弯了就用枪托砸,不少战士身中数弹仍死守阵地。王立寿连长在指挥战斗时,被流弹击中腹部,鲜血瞬间染红了军装。他捂着伤口继续冲锋,直到将最后一颗手榴弹投向敌群,才轰然倒下。临终前,他用尽最后力气喊道:“守住阵地——”声音在硝烟中久久回荡。

护国寺内,王光泽和段苏权正根据各团战况调整部署。通信员们穿梭在炮火中传递命令,不少人刚冲出寺门就被流弹击中。当得知王立寿牺牲的消息,王光泽一拳砸在香案上,香案上的油灯应声翻倒,火苗在桌面上跳跃,映照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给秦贞全传令,帝母庙绝不能丢!我派警卫连支援他们!”段苏权拉住情绪激动的王光泽:“师长,不能再添兵了!预备队必须留到最后关头!”两人对视良久,王光泽最终重重点头,声音沙哑地说:“告诉各团,黄昏前必须守住防线!”

午后的风雪转为暴雪,天地间一片苍茫。雪花落在滚烫的枪管上迅速融化,在战士们的脸上凝结成冰。第一团在烂泥坳的阵地已被突破大半,秦贞全收拢残部退守帝母庙,用寺庙的墙体作掩护继续抵抗。敌人的机枪在庙门外织成火网,庙内的战士们伤亡不断增加,弹药也所剩无几。秦贞全看着身边仅剩的三十余名战士,解下腰间的大刀:“同志们,跟我冲出去拼了!”就在这时,通讯员带来了师部的命令:“坚持到天黑,准备夜间突围!”

傍晚时分,敌人发起最后一轮猛攻。三路敌军同时向护国寺合围,喊杀声震彻山谷。第二团在苏家坡的阵地全部失守,潘团长带着残部且战且退,向护国寺靠拢;第三团被敌人分割在大园子密林,马吉山正组织突围;第一团在帝母庙的坚守已到极限,秦贞全的左臂被弹片划伤,鲜血顺着手指滴落在雪地上,染红了一大片区域。

当夕阳的余晖透过硝烟洒向山巅,护国寺周边的枪声渐渐稀疏。敌人暂时停止了进攻,战场陷入诡异的寂静,只有风雪穿过枪膛的呜咽声,以及伤员们压抑的呻吟。王光泽站在寺庙的最高处,望着山下密密麻麻的敌军营地,对段苏权说:“准备突围吧,让各团天黑后向护国寺靠拢。”段苏权点头应是,目光扫过满地的伤员和疲惫的战士,眼中闪过一丝痛楚。

夜幕降临时,暴雪覆盖了战场的血迹,却掩盖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硝烟与血腥。黔东独立师的战士们蜷缩在临时掩体里,咀嚼着冻硬的窝头,抓紧时间休息。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在夜色深沉时才刚刚开始。

夜幕像巨大的黑布,将梵净山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雪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反射出清冷的光芒,给突围的红军战士们勾勒出前行的道路。护国寺内,王光泽和段苏权正在做最后的部署,昏暗的油灯下,两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突围路线确定了,经拜佛台、棉絮岭向金刀峡转移,那里地形险要,敌人布防薄弱。”王光泽指着地图上的路线,“第一团残部为前卫,第三团殿后,第二团掩护伤员居中,凌晨三点准时出发。”段苏权补充道:“让各团多带些松明子,既能照明又能取暖,遇到敌人就点燃迷惑他们。”两人仔细检查着突围方案的每一个细节,仿佛要将所有可能发生的意外都考虑在内。

各团接到命令后,迅速开始准备。战士们用布条裹住军靴,防止行军时发出声响;轻伤的战士互相搀扶,重伤员则由战友背着或抬着;炊事班将仅剩的粮食分装给每个人,把铜锅和笨重的物资全部销毁。秦贞全带着第一团残部在寺外警戒,他的左臂已用布条草草包扎,鲜血仍在不断渗出,却丝毫没有影响他握枪的力度。潘团长正在清点第二团的人数,当发现少了五名战士时,他立刻组织搜索,最终在一处掩体后找到了冻僵的五名年轻战士——他们在战斗中睡着了,怀里还紧紧抱着步枪。

凌晨三点整,三颗信号弹划破夜空,在梵净山的寒夜里划出三道明亮的弧线。突围开始了,700余人的队伍如一条黑色的长龙,悄无声息地穿行在雪地里。王光泽和段苏权走在队伍中间,不时低声提醒战士们注意脚下的冰面。月光下,战士们的身影在树林间移动,雪地上只留下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飘落的雪花覆盖。

前卫部队刚通过烂泥坳,就与敌人的巡逻队遭遇。秦贞全果断下令攻击,战士们用刺刀和手榴弹迅速解决了敌人,避免了枪声惊动大股敌军。但短暂的交火还是引起了附近敌人的注意,很快,身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和叫喊声。“加快速度!敌人追上来了!”王光泽命令道,队伍立刻加快了行进速度,在崎岖的山路上奔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