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十四集:血洒梵净(第2页)
当队伍行至帝母庙附近时,敌人的追兵已近在咫尺。马吉山主动请缨带领第三团断后,他组织战士们在山口设置障碍,用仅剩的手榴弹和滚石迟滞敌人。“师长快走!我们掩护!”马吉山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响亮。王光泽回头望了一眼正在激战的山口,眼中闪过一丝不舍,最终还是咬牙下令:“继续前进!”
段苏权在翻越一处陡坡时,脚下突然打滑,身体失去平衡向山下滚去。“政委!”警卫员小李惊呼着扑过去,却只抓住了他的衣角。段苏权重重地撞在一块岩石上,只觉得右脚一阵剧痛,顿时失去了知觉。当战士们将他扶起时,发现他的右踝骨已被撞碎,鲜血浸透了裤管。“别管我,你们快走!”段苏权挣扎着想要推开战友,王光泽却果断下令:“小李,背上政委!其他人交替掩护!”
天色渐亮时,队伍抵达拜佛台。这里是梵净山的险峰之一,狭窄的山脊两侧都是万丈悬崖,仅容一人通行。敌人的追兵越来越近,枪声在山谷间回响。王光泽站在山脊的最窄处,指挥战士们快速通过。就在这时,敌人的机枪子弹扫了过来,师部通讯班的五名战士瞬间倒下,鲜血染红了狭窄的山道。“快趴下!”王光泽大喊着扑倒身边的小战士,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过,打在身后的岩石上迸出火花。
通过拜佛台后,队伍进入棉絮岭的密林。这里树木茂密,便于隐蔽,但积雪更深,行军更加艰难。段苏权在小李的背上昏迷不醒,伤口的剧痛让他不时发出呻吟。王光泽让人找来草药,捣碎后敷在他的伤口上,又撕下自己的衣角给他包扎。“坚持住,老段,我们很快就能摆脱敌人了!”他轻声安慰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中午时分,队伍到达金刀峡。这是一道纵深数十丈的峡谷,仅有的一座吊桥早已被敌人破坏。战士们只好在悬崖上寻找落脚点,互相搀扶着攀爬。一名背着伤员的战士脚下一滑,连同伤员一起坠下峡谷,只传来一声短暂的惊呼,便被峡谷的风声吞没。其他人含泪继续前行,没有人敢停下脚步——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当最后一名战士爬过峡谷时,敌人的先头部队已追到峡口。马吉山带领的后卫部队与敌人展开激战,为大部队争取时间。战斗中,马吉山的腹部被流弹击中,他捂着伤口继续指挥战斗,直到看到大部队安全撤离,才倒在雪地里。临终前,他望着天空,仿佛看到了家乡的亲人。
傍晚时分,突围的队伍终于摆脱了敌人的追击,抵达梵净山另一侧的马槽河。清点人数时,王光泽发现原本700余人的队伍,此刻只剩下不足300人。各团指挥员陆续汇报伤亡情况:第一团损失过半,秦贞全负伤;第二团与主力失去联系,潘团长下落不明;第三团几乎全军覆没,马吉山牺牲。听到这些消息,战士们泣不成声,王光泽摘下帽子,对着牺牲战士的方向深深鞠躬,寒风掀起他花白的头发,露出布满皱纹的额头。
段苏权从昏迷中醒来,得知突围的代价后,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他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王光泽按住:“你好好养伤,剩下的路,我们一起走。”夕阳下,两位指挥员的身影在河畔拉得很长,身后是绵延起伏的梵净山脉,那里埋葬着数百名红军战士的忠魂。
夜幕再次降临,幸存的战士们在马槽河畔点燃篝火,烘烤着冻僵的身体。王光泽看着篝火旁一张张疲惫的脸庞,站起身说:“同志们,我们虽然损失惨重,但我们完成了任务,为主力争取了时间。只要还有一个人,黔东独立师的旗帜就不会倒下!”战士们齐声响应,沙哑的口号声在山谷间回荡,驱散了夜的寒意。
夜色如墨,马槽河的流水声在寂静的山林间格外清晰。段苏权的伤口在篝火映照下泛着红肿,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剧痛。王光泽蹲在他身边,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割开染血的裤管,伤口周围的皮肉已经发黑,碎骨的边缘隐约可见。“必须找个隐蔽处让政委养伤,跟着大部队只会拖累行军。”王光泽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通信员李通珍主动请缨:“师长,让我留下照顾政委!我在这一带打过游击,熟悉山洞位置。”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神却异常坚定。他参军前是梵净山脚下的猎户,对山间的每一条小径、每一处岩洞都了如指掌。王光泽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与少年的冻疮相互摩挲:“一定要保护好政委,等我们突出重围,就回来接你们。”
趁着夜色,李通珍背着段苏权钻进密林。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脚下的碎石不时发出声响。段苏权伏在少年单薄的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呼吸和颤抖的双腿,轻声说:“放下我吧,你快跟上部队。”李通珍却咬着牙加快脚步:“政委说啥呢?师长把你交给我,我就不能让你出事!”他在一棵千年古松下停下脚步,拨开厚厚的苔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山洞深处别有洞天,竟是一个能容纳十余人的天然石室,洞壁渗出的泉水滴落在石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李通珍点燃松明子,火光中可见角落里堆积的枯枝和野兽粪便——这里曾是猎人的临时庇护所。他将段苏权轻轻放在铺着干草的石台上,又用石块堵住洞口,只留下透气的缝隙。“政委您先歇着,我去弄点吃的。”说完便消失在夜色中。
段苏权躺在冰冷的石台上,伤口的剧痛让他难以入眠。透过松明子跳动的火光,他仿佛看到护国寺的激战场景:王立寿连长倒下时不甘的眼神,通信班战士们在枪林弹雨中穿梭的身影,还有王光泽师长紧握拳头的背影。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一份独立师的花名册,此刻却早已在突围中遗失。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
李通珍在黎明时分带回了食物——几个冻硬的窝头和一把野菜。他用军用水壶在山泉处接了水,架在火上烧开,将窝头掰碎煮成稀粥。“政委快趁热吃,吃完才有劲儿养伤。”少年将一根削尖的树枝当作筷子递过来,自己则啃着生野菜。段苏权看着他冻裂的嘴唇和布满冻疮的双手,将粥碗推过去:“你先吃,我不饿。”两人推让半天,最终分食了这碗简陋的早餐。
白天的山洞格外寂静,只有松明子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李通珍用找来的草药给段苏权换药,他将草药嚼烂后敷在伤口上,动作轻柔得像在照顾亲人。“这是俺们山里的接骨草,专治跌打损伤。”少年得意地说,“俺爹以前打猎摔伤了腿,就是用这个治好的。”段苏权抚摸着他的头,轻声问:“想家吗?”李通珍低下头:“想,但等打跑了白狗子,俺就能带着爹娘过好日子了。”
敌人的搜山队在第三天找上门来。清晨时分,洞外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叫骂声。李通珍迅速熄灭松明子,用石块封死洞口,拉着段苏权躲到石室深处的石缝里。透过缝隙,他们看到十几个民团分子举着火把在洞口徘徊,为首的正是印江民团头目张老七。“昨天明明看到有人影往这边跑,怎么不见了?”张老七恶狠狠地踢着洞口的石块,“给我搜!挖地三尺也要把红军找出来!”
民团的脚步声在洞外移动,刺刀戳刺枯枝的声音清晰可闻。李通珍紧紧握着腰间的匕首,手心全是汗水。段苏权悄悄从怀里掏出最后一颗手榴弹,将手指扣在引信上——一旦被发现,就与敌人同归于尽。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传来枪声,张老七骂骂咧咧地说:“肯定是大股红军在那边,撤!”民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两人这才松了口气,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原来,这是王光泽留下的暗哨在暗中掩护。为了保护段苏权的安全,他特意安排了三名战士在附近游击,每当搜山队靠近便开枪吸引注意力。这三名无名战士,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用生命为山洞筑起了一道隐形的防线,直到弹尽粮绝壮烈牺牲。
在山洞里的日子,时间仿佛凝固了。李通珍每天外出寻找食物和草药,带回山果、野菜和偶尔捕获的小动物;段苏权则在石墙上用刺刀刻下独立师的战斗经历,从枫香溪会师到梵净山阻击战,每一笔都凝聚着血与火的记忆。夜晚,两人依偎在篝火旁,段苏权教李通珍认字,李通珍则讲梵净山的传说故事,寒夜里的山洞竟有了一丝家的温暖。
半个月后,段苏权的伤口终于开始愈合。李通珍用藤条和树枝给他做了一副简易拐杖,两人决定离开山洞寻找大部队。临行前,段苏权在石墙上刻下“红军万岁”四个大字,用石块掩盖好山洞的痕迹。当他们走出密林时,发现雪地里印着一串串熟悉的脚印——那是红军的军靴留下的痕迹。
11月的梵净山,风雪比往年更加猛烈。在护国寺的残垣断壁间,黔东独立师的战士们仍在坚守最后的阵地。当敌人再次发起进攻时,留在寺内的三十余名重伤员互相搀扶着,用石块和断枪构筑起最后的防线。他们中,有的失去了手臂,有的双腿被冻僵,却没有一个人选择投降。
司务长老张将最后一口粮食分给伤员,自己则拿起一把菜刀站在寺门口。“同志们,咱们就算死,也要拉几个白狗子垫背!”他的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伤员们纷纷响应,用尽全力呼喊着口号,声音在风雪中回荡。当敌人冲进寺庙时,老张大吼一声扑了上去,用菜刀砍倒一个敌兵,自己也被乱枪打死。其他伤员拉响了最后几颗手榴弹,与敌人同归于尽,护国寺在爆炸声中彻底坍塌。
在苏家坡的密林里,潘团长带领的第二团残部仍在与敌人周旋。他们弹尽粮绝,只能靠挖野菜、剥树皮充饥,不少战士因饥饿和寒冷倒下。潘团长将仅剩的战士分成三个小组,分散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出去后找到大部队,告诉他们黔东独立师没有全军覆没!”他自己则带领一个小组向敌人发起佯攻,吸引注意力,最终在掩护战友突围时中弹牺牲,遗体被风雪掩埋在苏家坡的战壕里。
大园子的冷杉林中,马吉山团长的遗体被发现时,仍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他的手指紧扣扳机,眼睛圆睁着望向护国寺的方向,仿佛还在指挥战斗。敌人为了泄愤,将他的遗体悬挂在树上示众,却被当地群众趁夜偷偷取下,安葬在密林深处。群众们在坟前栽下一棵冷杉,说:“这棵树长得有多高,红军的精神就有多高。”
帝母庙的废墟旁,王立寿连长的遗体被战友们找到时,怀里还紧紧抱着一面残缺的红旗。红旗上的五角星虽已褪色,却在风雪中依然醒目。战士们轮流背着他的遗体转移,直到找到一处隐蔽的山谷将他安葬。没有墓碑,没有棺椁,只有战友们用刺刀在岩石上刻下的“王立寿之墓”五个字,在岁月的冲刷中愈发清晰。
黔东独立师的牺牲,为红二、六军团主力的转移争取了宝贵时间。当王光泽带领残部终于抵达湘西与主力会合时,贺龙军团长紧紧握住他的手,泪水夺眶而出:“你们受苦了!黔东独立师是好样的!”王光泽哽咽着说不出话,他知道,这句话里凝结着多少战友的鲜血与生命。
多年后,梵净山的百姓们仍在讲述着红军的故事。他们说,每当风雪交加的夜晚,护国寺的废墟里总会传来枪声和喊杀声,那是红军战士们仍在坚守阵地;他们说,苏家坡的冷杉林里,每到春天都会开出鲜红的花朵,那是烈士的鲜血染红的;他们说,梵净山的泉水格外甘甜,那是红军战士的汗水和泪水化成的。
1982年,梵净山建立自然保护区时,工人们在护国寺遗址下挖出了大量的弹壳和刺刀,见证着当年的激战。1998年,当地政府在梵净山修建了红军纪念碑,碑上刻着“血洒梵净山,精神照千秋”十个大字。每年清明,都会有群众和学生来到这里,献上鲜花,缅怀那些长眠在山巅的红军战士。
段苏权后来伤愈归队,参加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成为新中国的开国将军。他始终没有忘记梵净山的岁月,多次回到这片红色的土地,看望掩护过他的李通珍和当地群众。每次站在护国寺的废墟前,他总会想起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想起那些年轻的面孔,想起他们用生命铸就的丰碑,在梵净山巅永远矗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