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清水湾 作品

长篇小说《木黄会师》第十三集:烽火家书

永顺县的晨雾像一层薄纱,将县城边缘的农家小院轻轻笼罩。青灰色的炊烟从烟囱里缓缓升起,与雾气交织在一起,在微凉的空气中弥漫开淡淡的烟火气。这座由三进瓦房组成的院落,曾是乡绅张老爷的祖宅,朱漆大门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往日的气派。门框上临时悬挂的红十字木牌被露水打湿,木牌边缘的毛刺上凝结着晶莹的水珠,在微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红军进驻永顺后,张老爷带着家眷逃往沅陵,留下的空宅便成了后方医院的驻地,院落里的石榴树、葡萄架都被细心保留着,只是廊下多了晾晒的绷带,墙角堆着成捆的草药。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穿过东边厢房的窗棂,在青砖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苏小红坐在靠窗的梨木椅上,椅面的红漆早已斑驳脱落,露出底下浅黄的木纹,木纹里还嵌着经年累月的灰尘。她怀里揣着一封牛皮纸信封,信封边角被反复摩挲得发毛起卷,右上角贴着的半枚邮票早已泛黄,却仍能看清上面"中华民国邮政"的字样和模糊的帆船图案。这封信辗转了二十多天,从赣西山区到湘西腹地,不知经过多少红军战士、老乡、邮差的手传递,信封上盖着七八个模糊的邮戳,才最终送到她手中。

指尖触到信封里硬物时,苏小红的指节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鼻腔立刻被空气中弥漫的气味填满——苍术与艾叶的苦涩药香,浓盐水煮沸后的咸腥气,还有伤口溃烂后难以掩饰的腐味,这些气味在潮湿的空气中交织,构成了后方医院特有的气息。她用牙齿轻轻咬开信封封口,抽出里面折叠整齐的毛边纸,纸面粗糙得剌手,边缘还带着未裁齐的毛茬,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烧焦的木棍在纸上划过,有些笔画深陷入纸,几乎要将纸戳破。

"小红吾侄见字如面..."开篇的字迹还算工整,可越往后越显潦草,甚至有几处被墨团晕染,像是写信人急得滴落在纸上的汗珠。苏小红逐字逐句地读着,邻居王大伯朴实的话语此刻却像钢针般扎进心里。信中说,上个月初三,还乡团头目李老栓带着二十多个团丁闯进村子,个个拿着枪棍,把她家三间土坯房翻了个底朝天,抢走了仅有的两担稻谷和母亲陪嫁的银镯子。更让她目眦欲裂的是那句"你爹娘为护你留下的红布包,被团丁用枪托砸断了腿,当夜便去了..."

"爹...娘..."苏小红的喉咙像是被塞进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发不出半点声音。泪水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在睫毛上凝结成珠,坠落时砸在信纸上,墨字立刻洇开,像一朵朵黑色的花在纸上绽放。她想起临行前那个星夜,母亲在油灯下为她收拾包袱,把攒了半年的十几个铜板用油纸包好塞进她贴身的衣兜,手指粗糙却温暖;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最后只说"跟着红军走,别惦记家"。那些温暖的画面此刻都化作利刃,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隔壁床上传来轻微的响动,苏小红慌忙用衣袖抹去眼泪,却见腿部中弹的伤员赵老四正睁着眼睛看她。这位来自红六军团的年轻战士,不过二十出头,在甘溪战斗中被流弹打断了胫骨,已经躺了一个多月。他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嘴唇干裂起皮,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屑,看到苏小红通红的眼睛,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用没受伤的左手拍了拍床沿:"苏妹子,甭太难过。俺爹娘也被白匪杀了,在湘赣根据地那会儿,房子都被烧了。咱活着的人,得替他们把日子过下去,把白匪打跑了,他们在天上才能安心。"

病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其他伤员也都醒了。靠窗的老战士陈德山咳嗽着坐起身,他是红三军的老兵,在枫香溪战斗中伤了肺叶,说话时总带着浓重的喘息,每说几个字就要停下来咳几声:"小红同志,要挺住。革命哪有不流血的?你爹娘是好样的,他们用命护着红军的名声,这份情我们记着,全红军都记着。"他从枕头下摸出一个皱巴巴的纸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红糖,"这个你拿着,泡水喝,补补身子。"

苏小红用力点头,泪水却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将信纸小心翼翼地折成方块,塞进贴胸的衣兜。那里还藏着母亲为她做的布鞋,鞋面上绣着简单的花草图案,针脚细密扎实,鞋头还特意纳了厚厚的千层底。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站起身,拿起墙角的铜盆:"赵大哥,该换药了。陈大叔,今天感觉怎么样?咳嗽好点没?"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重而急促,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踏在青石板路上发出"噔噔"的声响。苏小红的心猛地一跳,抬头便看见周球保掀开门帘走进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军装,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衬衣,裤腿上沾满了褐色的泥点,左胳膊的绷带渗出暗红的血迹——那是在十万坪战斗中被弹片划伤的。他的脸颊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突起,眼窝也陷了下去,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星,只是此刻看到苏小红红肿的眼眶,眼神瞬间黯淡下来,像是被乌云遮住的太阳。

"我听说了。"周球保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他刚从前线回来,身上还带着硝烟和泥土的气息,那是战场独有的味道,混杂着 gun 药的硫磺味和山野的青草味。没等苏小红开口,他便张开双臂将她轻轻拥入怀中,"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这个坚实的拥抱像是一道闸门,苏小红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她把脸埋在周球保沾满汗味的军装里,压抑已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凄厉而绝望,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周球保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任由她的泪水浸湿自己的衣襟。他知道此刻任何安慰都苍白无力,唯有这个拥抱能给她些许支撑,让她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不知过了多久,苏小红的哭声渐渐平息,只是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周球保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已经发硬的玉米饼,边缘有些发黑,显然放了好几天:"从老乡那借的,垫垫肚子。你这几天肯定没好好吃饭。"

苏小红摇摇头,从衣兜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他。周球保看完信后,脸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手背的青筋都暴了起来。他猛地一拳砸在墙上,青砖上立刻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墙灰簌簌落下:"这帮畜生!等打完这仗,我一定带兵回去,把李老栓那帮狗东西千刀万剐,为叔叔阿姨报仇!"

"球保,"苏小红拉住他的胳膊,眼神里虽有悲伤却透着坚定,"报仇是肯定的,但现在不行。咱们红军是为天下穷苦人打仗,不能因为私仇耽误大事。我爹娘要是知道,也不会同意的。他们一生老实本分,最盼着天下太平。"

周球保看着她含泪却坚定的眼神,慢慢松开了拳头,深深吸了口气,胸口剧烈起伏着:"你说得对,是我冲动了。小红,你比我坚强。"他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笔身是暗黑色的金属,上面有些许划痕,笔帽上还刻着模糊的英文标识,"这是上次战斗缴获的,从一个白匪军官身上搜出来的,他一直揣在怀里当宝贝。我想着,等胜利了,咱们的孩子得学写字,把咱们的故事写下来,把叔叔阿姨的故事也写下来。"

钢笔的冰凉触感从指尖传来,苏小红的心猛地一颤。她下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那里已经微微隆起,像揣着一个小小的拳头,一个小生命正在悄然成长。这三个月来,她忙于照顾伤员,常常忘了自己还是个孕妇,直到清晨的孕吐和日渐沉重的身体提醒她这个秘密。此刻被周球保的话语触动,她突然觉得脸颊发烫,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周球保看出了她的异样,关切地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累着了?"

苏小红咬着嘴唇,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球保,我...我有孩子了,三个月了。"

周球保愣住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仿佛没听清她的话。过了足足有半分钟,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苏小红的肩膀,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你说啥?小红,你再说一遍!我没听错吧?"

"我们有孩子了。"苏小红被他逗笑了,眼角还挂着泪珠,嘴角却扬起了笑容,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周球保突然将她紧紧抱住,力道之大几乎让她喘不过气,却又在中途猛地收住力气,生怕伤到她。他把脸埋在她的发间,贪婪地嗅着她头发上淡淡的草药香,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哽咽:"太好了...小红,太好了!我们有孩子了!我要当爹了!"这个在战场上面对枪林弹雨都面不改色的硬汉,此刻竟像个孩子般喜极而泣。病房里的伤员们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赵老四更是用力鼓起掌来,带动着伤口一阵疼痛,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依旧咧着嘴笑得开心。

周球保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苏小红的小腹,动作轻柔得仿佛怕碰碎什么珍宝。他的手掌粗糙有力,布满了老茧和战场上留下的伤痕,此刻却温柔得不可思议,像是在抚摸稀世珍宝。"得给孩子起个好名字。"他认真地思考着,眉头都皱了起来,"要是男孩,就叫建军,建设的建,军队的军,让他记住红军是怎么打仗的,怎么建设新中国的。要是女孩,就叫念红,思念的念,红军的红,让她永远念着红军的恩情,念着今天的好日子来之不易。"

苏小红笑着点头,眼角的泪水却又流了下来,这次是喜悦的泪水。她轻轻抚摸着周球保胳膊上的绷带,那里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你以后打仗,一定要小心。我和孩子都等着你回来,等着你给孩子讲故事,教孩子认字。"

"放心!"周球保挺直胸膛,眼神坚定如钢,"我周球保命硬着呢!甘溪突围、困牛山血战我都过来了,这点小仗算啥?等打败了白匪,建立了新中国,我就带着你和孩子回家,盖三间大瓦房,院子里种上你喜欢的栀子花,给孩子请最好的先生教书,让他识文断字,再也不受地主恶霸的欺负。"

就在这时,病房尽头突然传来剧烈的咳嗽声,伴随着痛苦的呻吟,像是有人被扼住了喉咙。苏小红立刻收敛情绪,快步走到床前,只见重伤员刘正明脸色发紫,嘴唇发青,呼吸急促得像破旧的风箱,额头上布满了黄豆大的冷汗。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她心头一紧:"不好,伤口感染发烧了!快,谁有水壶?"

刘正明是在石梁整编后加入红军的新兵,才十六岁,在十万坪战斗中为掩护战友被手榴弹炸伤了腹部。他的伤口一直没有愈合,此刻纱布已经被脓血浸透,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边缘的皮肤都红肿发炎了。苏小红当机立断:"快,准备盐水和干净纱布,需要立刻清创!赵大哥,帮我把那边的镊子递过来!"

周球保立刻帮忙烧热水,他从墙角拿起铜壶,快步走到院子里的水井旁打水,动作麻利。赵老四用没受伤的手帮忙递器械,把消毒用的酒精棉、纱布一一摆好。苏小红熟练地解开绷带,露出红肿发炎的伤口,她深吸一口气,用镊子夹着蘸了盐水的棉球,小心翼翼地清理伤口周围的脓血。盐水碰到伤口时,刘正明疼得浑身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却硬是一声不吭,额头上的汗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浸湿了枕头。

"忍着点,马上就好。"苏小红轻声安慰着,动作却没有丝毫停顿。她的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周球保看着她专注的神情,看着她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的嘴唇,看着她额角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心中既骄傲又心疼。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在战场上却有着钢铁般的意志,比许多男人都要坚强。

处理完伤口,苏小红又给刘正明喂了退烧药——那是用草药熬制的汤药,味道极苦,却能起到退烧的作用。看着他呼吸渐渐平稳,脸色也缓和了些,苏小红才松了口气。她转过身时,发现周球保正拿着毛巾等在身后,毛巾上还带着淡淡的肥皂香,显然是刚洗过的。苏小红不由心中一暖,接过毛巾擦了擦汗:"你快去忙吧,这里有我呢。部队还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