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大会开前,账先动
天光微亮,上邽城南的郡学旧堂前已聚满了人。
青石阶上覆着薄霜,老兵们拄着拐杖、背着干粮,从四面八方而来。
有人腿脚不便,由儿子搀扶;有人双目失明,靠听声辨位一步步挪到门口。
他们不为听讲,不为领粮,只为亲眼看着那本尘封十年的账,被一笔一笔翻出来,晒在阳光下。
“老兵账庭”开庭之日,三日为期。
胡烈没有穿官服,只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袍,腰间仍挂着那把未入鞘的短刀。
他站在堂前,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左侧第一排的席位——那里坐着三十七名狄道戍营的老兵,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却脊梁挺直。
他没有走上主位。
而是缓缓走到原告席旁,与一名断臂老兵并肩而立,双膝一弯,跪坐于席。
全场骤然寂静。
崔业执笔立于案侧,声音沉稳:“首案,查狄道戍营十年隐扣军饷事。原告三十七人,皆为原边军士卒,服役期间屡遭克扣,退役后无以为生。今日申冤,求一个‘明账’。”
话音落,王伯安捧出一卷黄纸,封皮上墨迹斑驳,写着“影账·狄道戍营·建安六年至十六年”。
“此乃王参军以‘跳行密录法’拓自成都总库底档的副本。”胡烈开口,嗓音沙哑,却不容置疑,“当年我们拿刀守边,他们拿笔改账。如今,我们也用笔,把账追回来。”
他亲手展开卷册,一页页铺于长案之上。
黄琬之早已命人备好三色算筹:黑筹代表实发,红筹代表应发,白筹代表截流。
随着账目逐条核对,算盘声如雨点般响起。
胡烈当众演示“格算溯源”——从老兵手中残存的“红票”编号入手,逆推至成都总库出账记录,再比对金城郡明账簿册,三线交汇,竟在沙盘上拼出一幅惊心动魄的“军饷分流图”。
“每年军饷十万石,实发不足七万。”胡烈指着图中七道弯折的虚线,“这三成,经转运司、仓曹、郡丞、监军、屯田官、税吏、豪族代理之手,层层盘剥,最终……”他顿了顿,抬眼环视众人,“流入六郡十七家豪强私库。”
有人猛地拍案而起,须发皆张。
“我儿死在雪山上,就因饿得走不动!”一位老妇扑倒在案前,颤抖的手指向账册上“劳扣—风雪补给未达”一条,“你们说补给了?补给在哪?!”
人群骚动如潮。
更有老兵当场昏厥,被同伴扶下时,口中仍喃喃:“还我……还我那三年的粮……”
胡烈低头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手——那只曾握刀斩敌、也曾砸开粮仓的手,如今却在一页页翻动账纸,像在翻动战友的尸骨。
这是剜心。
而他,既是执刀者,也是被剖开的那颗心。
与此同时,黄琬之立于公算所二楼窗后,指尖轻叩案几。
她早已料到,这一刀,必会割到豪强的咽喉。
“账哨”系统已运转七日。
每户识字百姓轮值监视,以特定算式刻于门框传递暗讯——加减为常,乘除为警,开方为危。
第三日午时,讯至。
“城南悦来客栈,三名陌生商贾密会,其中一人袖口露出‘西盟账议堂’印痕。”
黄琬之眸光微冷。
西盟账议堂,表面是商贾联合会,实则是西部豪族操控财税、操纵账目的影子中枢。
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但她不动声色。
反而召来王伯安,低声吩咐几句。
片刻后,王伯安换上账吏青衫,提着算盘,径往客栈而去,自称“请教复式勾股之术”。
一个时辰后,他归来,袖中多了一张潦草纸条。
黄琬之展开,只见上面写着:“大会当日,散谣三路:一曰陈子元伪造影账;二曰红票系伪制;三曰老兵皆雇丐冒充。若事成,金城许以盐引三成。”
她冷笑,将纸条投入火盆。
“他们怕的不是账,是百姓识字。”
当晚,蔡旭坤拄杖而来,白发如雪,眼神却锐如刀锋。
“不能再等。”他拍案而起,“他们要造谣,我们便先将真相铸进石头里。”
于是,他亲自主持“三验公示”:一验原始凭证,二验格算图谱,三验百姓指认。
每一项皆公开于校场,万人围观。
更命人将关键证据刻于三块石碑,立于城南要道。
碑首一行大字,力透石背:
“此账非一人之冤,乃三万七千兵之血。”
百姓蜂拥而至,携纸拓印。
有妇人跪于碑前,怀中抱着幼子,泪如雨下:“我夫死时,说欠粮四十石……今日,我儿能吃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