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小写师 作品

第322章 白羊镇骨头

白羊镇骨

民国二十三年,霜降。湘西风裹着湿冷的雨丝,把白羊镇外的黑风口泡成了一锅发馊的青粥。青雾像活物似的往镇里钻,缠在青石板路的裂缝里,黏在镇尾棺材铺的木门上,连苏白羊指尖那道棺材钉划的疤,都泛着冷白的光。

她刚把最后一口薄木棺材刷完桐油,后院的草药味就飘了过来——断魂草的苦腥混着艾草的温香,在雾里缠成一团。镇口传来马蹄声时,苏白羊正蹲在门槛上磨镰刀,刀刃映出她半边脸:左眉骨下一道浅疤,是丈夫白景峰还在时,替她挡山匪的刀留下的;左手食指缺了半截,只剩个圆润的断面,镇民都说那是埋丈夫时被棺材钉砸的,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截指骨埋在黑风口的哪棵松树下。

“苏寡妇!开门!”粗哑的喊声撞在木门上,是镇保长的跟班李三。苏白羊没抬头,镰刀在磨石上“沙沙”响:“棺材铺只卖棺材,不赊账。”

“谁要赊账!”李三踹了踹门,青雾从他领口灌进去,他打了个哆嗦,“保长请了游方道士来驱邪,今晚在客栈开坛,全镇人都得去,就你例外——保长说你沾了邪气,别冲撞了道长。”

苏白羊磨镰刀的手顿了顿,刀刃上的寒光晃了晃:“知道了。”李三骂骂咧咧地走了,脚步声混着雾里的“沙沙”声,像有东西在跟着他。苏白羊抬头望了眼黑风口,青雾里似乎有个黑影晃了晃,她攥紧镰刀,转身回了铺里,木门“吱呀”一声合上,把满镇的议论关在了外面。

客栈在青石板路的中段,是镇上唯一能住人的地方。李承道师徒到的时候,雾正浓得化不开。李承道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的桃木剑用红绳缠了三圈,剑穗上挂着半块玉佩,刻着个模糊的“白”字。他身后跟着林婉儿和赵阳,林婉儿穿青布短褂,背着个鼓囊囊的布包,里面装着符箓和验尸用的银针刺,她脸色苍白,却没像赵阳那样缩着脖子——赵阳穿件粗布短打,腰间别着把短刀,时不时往雾里瞅,喉结上下滚着,显然是怕了。

“道长,您可算来了!”镇保长搓着手迎上来,他穿件缎面马褂,肚子鼓得像揣了个南瓜,“这几天夜里,总有人听见‘叩棺’声,刘老栓家的牛昨儿被掏了心,连孩童都哭着说看见黑衫人抱影子……”

“先住下。”李承道打断他,目光扫过客栈的木门,门楣上的蛛网沾着雾水,像挂了串细小的冰珠,“夜里别出门,听见什么动静都别开眼。”

赵阳刚把行李放进房间,就听见隔壁传来“咚、咚、咚”的声响——不是敲门声,是钝物撞在木头上的声音,沉闷得像有人在敲棺材板。“师哥,你听!”他拽了拽林婉儿的袖子,林婉儿正把符箓贴在门后,闻言竖起耳朵,那“叩棺”声又响了三下,接着是一声短促的闷哼,没了动静。

“师父!”林婉儿转身往外跑,李承道已经站在隔壁房门口,桃木剑握在手里,剑穗上的玉佩微微发烫。他一脚踹开门,青雾从门缝里涌出来,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

客栈老板倒在地上,脸朝上,眼睛瞪得溜圆,胸口插着一根黑风口特有的荆棘——棘尖染着血,从左胸穿进去,伤口边缘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东西挖过。地上用血画着个歪扭的“羊”字,血还没干,顺着青石板的裂缝往门外流,刚好停在苏白羊棺材铺的方向。

“是她!”赵阳突然喊出声,手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苏寡妇!她住镇尾,离这儿最近,还种着断魂草——保长说她沾了邪气,肯定是她搞的鬼!”

林婉儿蹲下身,从布包里掏出一根银针刺,轻轻戳进伤口。银针没变色,她又闻了闻伤口周围,眉头皱起来:“不是邪术,是人为的。伤口是被特制的工具挖开的,荆棘是后来插进去的,而且……”她指了指老板的手,老板的指尖沾着点绿色的粉末,“这是断魂草的粉末,只有苏白羊的铺子里有。”

李承道突然开口,声音比雾还冷:“别插断魂草。”他盯着地上的“羊”字,桃木剑上的红绳绷得紧紧的,“先把人抬出去,夜里守好门。”

林婉儿没动,悄悄把那点绿色粉末收进纸包。赵阳还在嚷嚷着要去找苏白羊,却没注意到,李承道的目光落在窗外的青雾里,雾中似乎有个黑影站着,手里握着什么东西,闪着冷光。

而此时的镇尾棺材铺,苏白羊正坐在后院的石凳上,面前摆着个竹篓,里面装着刚采的断魂草。她拿起一根,放在鼻尖闻了闻,突然听见铺前传来“吱呀”一声——不是风,是有人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苏白羊猛地抬头,看见雾里站着个蒙面人,黑布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冷得像黑风口的冰。

“你不该让他们来。”蒙面人开口,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再往前一步,白羊镇就是你们的坟。”他抬手扔过来一样东西,落在苏白羊脚边——是一根荆棘,棘尖上沾着点血,和客栈老板胸口的那根一模一样。

苏白羊攥紧手里的断魂草,指尖的疤痕泛着疼。蒙面人转身走进雾里,没了踪影。她低头看着那根荆棘,突然发现棘杆上刻着个小小的“棘”字,和二十年前,那个被白景峰处决的匪首“黑棘”腰牌上的字,一模一样。

夜里的雾更浓了,“叩棺”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不是在客栈,是在黑风口的方向,一声接一声,像是有谁在敲着空棺材,要把白羊镇的秘密,全敲出来。

天刚蒙蒙亮,青雾还没散,赵阳就攥着短刀往镇尾冲。客栈老板的死像块石头压在他心里,尤其是地上那个“羊”字,总让他想起苏白羊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左眉骨下的疤在雾里泛着冷光,缺了半截的食指捏着镰刀时,指节白得吓人。

“苏寡妇!开门!”他踹在棺材铺的木门上,震得门楣上的雾水往下滴。门“吱呀”一声开了,苏白羊站在门后,身上还沾着后院的草药味,手里端着个陶碗,碗里是深绿色的药汁,正冒着热气。

“找我?”她的声音很平,没什么起伏,目光落在赵阳腰间的短刀上,“买棺材?还是查昨晚的事?”

赵阳刚要开口,就听见铺里传来孩童的哭声。一个穿粗布褂子的小男孩从里屋跑出来,胳膊上缠着布条,布条渗着淡淡的血印。“苏姨,我怕……”小男孩扑到苏白羊腿边,抬头时,赵阳看见他的额角肿了个大包,眼里满是惊恐。

“这是怎么回事?”赵阳的手松了松,短刀从腰间滑下去半寸。苏白羊蹲下身,把陶碗递给小男孩,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昨晚他在黑风口附近玩,被人推下了山坡,我去采草药时看见的。”

“被谁推的?”赵阳追问,目光扫过铺里的棺材——几口薄木棺材并排放在墙角,棺盖没盖严,露出里面垫着的草席,草席上似乎沾着点绿色的粉末,和客栈老板指尖的一模一样。

就在这时,一阵风裹着青雾吹过来,铺门口突然闪过一个黑影。是个穿黑衫的人,脸被黑布蒙着,只露出一双眼睛,手里攥着根麻绳,直勾勾地盯着小男孩。“把人交出来。”黑衫人开口,声音沙哑,和昨晚拦路的蒙面恶徒一模一样。

赵阳猛地拔出短刀,挡在小男孩面前:“你是谁?昨晚的事是不是你干的!”黑衫人没说话,突然扔出一个烟雾弹,灰白色的烟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睁不开眼。赵阳听见小男孩的哭声,刚要伸手去抓,就被一只手拽住了——是林婉儿,她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手里捏着一张黄色的符箓,“快闭眼!是迷烟!”

符箓“啪”地贴在门上,烟雾瞬间散了些。赵阳睁开眼,看见黑衫人正抱着小男孩往门外跑,苏白羊举着镰刀追在后面,镰刀的刀刃划破了黑衫人的袖子,露出他右手腕上的一块烫伤疤痕——疤痕是个不规则的圆形,像被烙铁烫出来的,边缘还泛着红。

“拦住他!”林婉儿大喊着追上去,手里的符箓往黑衫人背后扔去,符箓擦着黑衫人的肩膀飞过,落在地上燃了起来,火光映着青雾,照出黑衫人手里的麻绳,麻绳上还沾着几根黑色的毛发,像是……动物的毛?

黑衫人见甩不掉,突然把小男孩往地上一推,转身钻进了雾里。赵阳赶紧跑过去抱起小男孩,小男孩吓得浑身发抖,指着雾里喊:“他……他要抓我去黑风口,说要给‘山鬼’当祭品……”

苏白羊站在原地,握着镰刀的手在抖,目光死死盯着黑衫人消失的方向,脸色比纸还白。林婉儿走过来,注意到她的左手——刚才追黑衫人时,她的袖口被划破了,露出手腕上的一块皮肤,皮肤上似乎有个浅色的印记,像是刺青,只是被雾水打湿,看不太清。

“苏姑娘,你认识那个黑衫人?”林婉儿轻声问,目光落在苏白羊的手腕上。苏白羊猛地把袖子往下拉,遮住手腕,转身往铺里走:“不认识。你们要是查案,就去找保长,别来烦我。”

林婉儿没跟进去,而是蹲下身,捡起黑衫人掉落的一根头发——不是黑色的,是灰白色的,发梢还沾着点泥土,泥土里混着点细小的黑色颗粒,像是……棺材板上的木屑?

这时,李承道也来了,他站在雾里,桃木剑握在手里,剑穗上的玉佩微微发亮。“婉儿,赵阳,回客栈。”他的声音很沉,目光扫过棺材铺的后院,后院里晒着的断魂草在雾里泛着绿光,“别再跟苏白羊纠缠,她身上的事,不是你们能管的。”

赵阳还想说什么,却被林婉儿拽了拽袖子。两人跟着李承道往回走,林婉儿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苏白羊站在铺门口,手里捏着一根断魂草,正望着黑风口的方向,雾水落在她的脸上,分不清是雾还是泪。

回到客栈,林婉儿把那根灰白色的头发和之前收的断魂草粉末放在桌上,又拿出客栈老板的验尸记录:“师父,黑衫人手腕上有烫伤疤痕,掉落的头发里有棺材木屑,而且他要抓孩童去黑风口当祭品——这根本不是山鬼作祟,是有人故意模仿山鬼的传说行凶。”

李承道没看记录,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本旧账本,翻到其中一页,上面写着“民国三年,白羊镇,白某,欠命一条”。他指着“白某”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婉儿,有些事,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你只要记住,别碰断魂草,别查苏白羊,更别去黑风口。”

林婉儿看着师父的眼睛,突然发现师父的眼底泛着红血丝,像是很久没睡过觉。她没再追问,悄悄把账本上的字记在心里,又看了一眼桌上的断魂草粉末——她突然想起,苏白羊铺里的棺材,似乎和二十年前剿匪时,装匪首“黑棘”的棺材,是同一个样式。

夜里,赵阳翻来覆去睡不着,总想起那个黑衫人的眼睛,还有小男孩说的“山鬼祭品”。他悄悄起身,决定去黑风口看看——他不信什么山鬼,他只信自己手里的短刀。

青雾里,赵阳的脚步声很轻,黑风口的乱葬岗就在前面,坟堆上插着些断了的木牌,木牌上的字早已模糊不清。他刚要往前走,就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是有人在跟着他。

赵阳猛地转身,短刀出鞘,却看见苏白羊站在身后,手里举着镰刀,脸色苍白:“你不该来这里。”她的声音很慌,“快回去!他要来了!”

叩棺声从乱葬岗深处传来,一下一下,像敲在赵阳的心上。青雾裹着腐土的腥气往他鼻子里钻,他攥紧短刀,指节泛白,却看见苏白羊突然跪了下去,从竹篓里掏出三炷香,在一座没有墓碑的坟前点燃。

“你这是做什么?”赵阳的声音发颤。坟堆上的土还是新的,插着半截松枝,松枝上绑着块褪色的红布——那红布的纹样,和他在苏白羊棺材铺里见过的、盖在棺材上的红布一模一样。

苏白羊没回头,香灰落在她的粗布裙摆上,烫出几个小黑点:“这是我丈夫的坟。”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什么,“白景峰,二十年前的剿匪队长。”

赵阳愣住了。镇民都说白景峰是被山鬼索命,连尸骨都没找着,可苏白羊却在这里给他立了坟。他刚要追问,叩棺声突然近了,青雾里跳出个黑影——是那个穿黑衫的蒙面恶徒,手里握着把生锈的短斧,斧刃上还沾着些黑褐色的东西,像是干涸的血。

“苏白羊,你敢背叛我!”恶徒的声音发狠,短斧朝着苏白羊砍过去。赵阳想都没想,举着短刀冲上去,刀刃撞在斧刃上,“当”的一声,震得他虎口发麻。恶徒力气极大,一脚踹在赵阳肚子上,把他踹得撞在坟堆上,坟土簌簌往下掉。

“别伤他!”苏白羊突然站起来,镰刀横在身前,“你要找的是我,跟他无关。”

恶徒停了手,黑布下的眼睛盯着苏白羊:“我爹当年救了你,你却帮着白景峰藏赃款!若不是镇保长那老东西贪财,我爹怎么会被白景峰‘处决’?”他突然扯下蒙面布,露出一张扭曲的脸——左脸有一道长长的疤,从眉骨划到下颌,疤肉翻着,像是被刀生生剜过。

赵阳倒吸一口凉气——这张脸,他在师父李承道的旧照片上见过!照片里是个穿军装的男人,左脸也有一道疤,李承道说那是他的远房表兄,二十年前死在了剿匪里。

“你是……‘黑棘’的儿子?”苏白羊的声音发颤,握着镰刀的手松了松。恶徒冷笑一声,举起短斧:“我叫陈棘!我爹当年根本不是匪首,是白景峰的战友!他们一起剿了真正的山匪,找到了匪首藏的黄金,可白景峰想独吞,就串通镇保长,给我爹安了个‘匪首’的罪名,还伪造成山鬼索命的样子!”

赵阳听得头晕,刚要爬起来,就看见青雾里又走来个人——是林婉儿,她手里拿着李承道的旧账本,脸色苍白:“你说谎!账本上写着,你爹当年是汉奸,给山匪通风报信,白队长是为了保全镇人才处决他的!”

陈棘愣了一下,随即大笑起来:“账本?那是李承道改的!他是我爹的同伙,当年也想分黄金,被白景峰发现了,才逃了出去!现在回来,是想借着驱邪的名义,找黄金!”

苏白羊突然蹲下身,从坟堆里挖出个木盒——盒子是紫檀木的,上面刻着个“白”字。她打开盒子,里面不是黄金,是半块玉佩,和李承道桃木剑上的那半块一模一样。“这是白景峰留下的,”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说若是有人来找黄金,就把这半块玉佩拿出来,说‘当年的事,该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