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火葬场的骨头哀歌
焚心苑的铁门锈得像块烂肝,李承道用桃木剑鞘猛戳三下,“哐当”一声,铁锈簌簌落在脚边。他穿件洗得发白的道袍,领口沾着暗褐色的污渍,佝偻着背,手里的罗盘指针疯了似的打转,铜针撞得外壳咯咯作响。
“师父,这地方……”赵阳的声音发颤。他刚满二十,宽肩窄腰,一身黑色劲装却掩不住发抖的膝盖。火葬场入口的牌坊爬满枯藤,“焚心苑”三个字被蛀空了一半,风灌进去,呜呜像哭丧。
林婉儿没说话。她素色旗袍外罩着件黑斗篷,指尖捏着枚青铜铃铛——镇魂铃凉得像冰,此刻正微微发烫。她眼尾上挑,瞳仁黑得发沉,目光扫过牌坊柱上的刻痕:一道褪色的符咒,边角被虫蛀出细密的小孔,像无数只眼睛在眨。
“进。”李承道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他抬脚往里走,道袍下摆扫过地上的纸钱灰,腾起一阵白雾,隐约露出地面嵌着的半截指骨。
火葬场的办公楼像口横放的棺材,玻璃碎了大半,风从空洞里钻出来,卷着纸灰扑在人脸上。新负责人的尸体已经被抬走,但地上的血迹还没擦净,呈暗红色,蜿蜒着钻进墙角——那里摆着台老式饮水机,水桶空了,底座积着黏腻的黑液,凑近了闻,有股烧头发的焦味。
“就是这儿。”李承道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血迹,放在舌尖舔了舔,眉头猛地抽搐,“怨气养了三十年,快成气候了。”
赵阳突然指向二楼:“师父!那是什么?”
二楼走廊的栏杆后,晃过个白影。不是飘的,是踮着脚走,裙摆拖在地上,发出“沙沙”声。林婉儿的镇魂铃“嗡”地炸响,震得她虎口发麻——铃铛内侧刻着的符咒亮了下,映出栏杆上挂着的东西:一缕乌黑的长发,缠着枚生锈的发卡。
“别碰!”林婉儿喊出声时,赵阳已经冲上楼梯。他年轻气盛,总觉得师父和师姐小题大做,此刻却在踏上二楼的瞬间僵住了。
走廊尽头的骨灰收纳室门开着条缝,里面透出绿光。哀歌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女人的声音,调子慢悠悠的,像裹着棉花的针,扎得人头皮发麻:“骨头白,骨头凉,凑不齐,哭断肠……”
赵阳的手刚碰到门把手,门“吱呀”自己开了。满室的骨灰盒像被无形的手拨动,“噼里啪啦”往下掉,骨灰撒了一地,露出底下堆着的白骨。最上面那具骷髅头转了半圈,黑洞洞的眼窝正对着他。
“啊!”赵阳猛地后退,后腰撞在栏杆上。栏杆“咔嚓”断了根,他半个身子探出去,正好看见楼下的景象——办公楼前的空地上,几十只乌鸦蹲在焚化炉的烟囱上,黑压压一片,全歪着头看他,眼珠红得像血。
“孽障!”李承道突然甩出张黄符。符纸在空中自燃,化作道火光撞进骨灰室。哀歌戛然而止,那些掉在地上的白骨突然开始动,指骨敲着地砖,发出“笃笃”声,像有人在数拍子。
林婉儿盯着李承道的手。他捏诀的指尖渗出血珠,滴在地上,与新负责人的血迹融在一起,竟诡异地形成个符咒图案——和她贴身戴的玉佩背面的纹路一模一样。那玉佩是她全家被烧死后,从废墟里扒出来的,裂了道缝,里面嵌着点灰,和焚心苑的纸灰一个色。
“师姐,你看!”赵阳从骨灰室冲出来,手里捧着块白骨。是块筋骨,断面不平整,像是被硬生生掰下来的,骨头上刻着个“三”字,笔画里嵌着黑泥。
李承道的眼神变了。他抢过白骨塞进怀里的布包,动作快得不像个老头,道袍下摆扫过赵阳的手背,沾起点骨灰——赵阳的手腕上,突然冒出串红疹子,像被什么东西咬过。
“师父,这骨头……”
“闭嘴!”李承道厉喝一声,罗盘又开始乱转,指针直指骨灰室的墙角。那里的地砖松动了,边缘露出点暗红色的布,像是从什么衣服上撕下来的。
林婉儿的镇魂铃又烫起来。她走到墙角,用高跟鞋跟撬开地砖——手,就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赵阳正对着镜子整理衣领,镜子里的他脸色惨白,脖颈处有圈青黑色的勒痕,而他本人毫无察觉。
“天黑前必须布好阵。”李承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从布包里掏出七根桃木钉,“赵阳,去焚化炉那边守着,午夜前别让任何人靠近。婉儿,跟我来。”
林婉儿跟着师父往办公楼深处走,经过那面镜子时,她故意放慢脚步。镜中的赵阳正对着空气笑,嘴角咧到耳根,而他身后的墙角,那具骷髅头不知何时滚了过来,眼窝对着镜面,仿佛在模仿她的动作。
走廊尽头的房间挂着块牌子:“档案室”。门把手上缠着根红绳,绳结已经松了,像条死蛇。李承道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焦臭扑面而来——屋里堆着高高的骨灰盒,正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个老式唱片机,唱针悬着,唱片上沾着点黑灰,仔细看,是烧焦的皮肉。
“1943年的瘟疫,死了三百七十二人。”李承道突然说,他从怀里掏出半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镇魂要术》,纸页黄得发脆,“我祖上在这儿设了坛,用活人炼骨,才压住了怨气。”
林婉儿的目光落在书页的插图上:一个赤裸的女人被钉在祭坛上,四肢的骨头被抽出,拼成个诡异的阵法。插图旁的注解写着:“骨母生,需血亲祭,七骨齐,万魂啼。”
“血亲?”她指尖的镇魂铃突然炸裂,碎成三瓣,其中一瓣弹起来,擦过她的脸颊,留下道血痕。血珠滴在地上,立刻被什么东西吸了进去,地面微微起伏,像有活物在底下喘气。
窗外的乌鸦突然集体起飞,遮得天昏地暗。唱片机“咔哒”转动起来,没有音乐,只有女人的哭声,越来越响,最后变成尖利的笑——赵阳的惨叫声从焚化炉方向传来,拖着长音,戛然而止于一声骨头碎裂的闷响。
李承道的脸在昏暗中扭曲变形,他死死攥着怀里的布包,指节发白:“来了……它等不及要凑齐七块骨头了。”
林婉儿突然想起玉佩背面的字。小时候母亲告诉她,那是家族的姓氏,刻的是“林”。可此刻在档案室的灯光下,那道裂痕里的灰烬动了,慢慢聚成个模糊的字——“祭”。
唱片机的笑声里,混进了磨牙的声音。从骨灰盒堆里,缓缓爬出来个东西,穿着破烂的白大褂,手里拖着根筋骨,每走一步,骨头就在地上划出道血痕。它的脸被烧得焦黑,五官融成一团,只有嘴咧开着,露出里面嵌着的碎骨渣。
“还我骨头……”它说,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往外喷血沫。
林婉儿摸向腰间的桃木剑,却发现剑鞘空了。她猛地回头,李承道手里握着她的剑,剑尖对着她的胸口,道袍下的布包鼓鼓囊囊,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像揣着颗跳动的心脏。
“婉儿,”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温和,甚至带着点怜悯,“有些债,总得有人还。”
唱片机的哀歌重新响起,这次听得格外清楚,是首童谣,调子和林婉儿小时候母亲唱的一模一样。她的视线开始模糊,透过眼前的火光,仿佛看见多年前的夜晚:家里起了大火,母亲把玉佩塞进她手里,自己转身冲进火海,火舌舔着她的衣角,像此刻窗外盘旋的乌鸦。
地上的血痕突然活了,顺着地砖的缝隙游走,在她脚边围成个圈。那个焦黑的东西越来越近,手里的胫骨上,刻着的“三”字开始渗血,滴在地上,与她的血混在一起,慢慢变成下一个字——“四”。
赵阳的惨叫声还卡在喉咙里时,林婉儿已经扑到了门口。桃木剑划破空气的风声擦着她的耳畔掠过,钉在门框上,剑穗上的铜铃“当啷”坠地,滚到那个焦黑身影的脚边。
那东西低头看了看铜铃,又缓缓抬起头。烧融的脸皮皲裂开来,露出底下泛着青黑的骨头,左眼的位置只剩个血洞,右眼却还嵌着半片玻璃,反射着档案室的绿光,照出林婉儿苍白的脸。
“骨……四……”它的下颌骨咔嗒作响,拖着筋骨往林婉儿这边挪。胫骨在地上划出的血痕像条活蛇,游到墙角时突然竖起,尖端对着李承道的后背——他正背对着众人,双手在布包里掏着什么,指缝里漏出几缕黑丝,落地就蜷缩成蛆虫的模样。
“师姐!”赵阳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哭腔。他跌坐在台阶上,右手捂着左臂,袖子被撕开个大口子,伤口处的皮肉外翻,沾着灰黑色的粉末,仔细看,粉末里裹着细小的骨渣。
林婉儿反手抓起桌上的唱片机,唱片边缘的碎玻璃硌得掌心生疼。她没回头,只朝赵阳吼:“撒糯米!”
赵阳这才想起腰间的布包。他抖着手指解开绳结,雪白的糯米撒在伤口上,立刻“滋滋”冒起白烟,那些骨渣像被烫到的虫子,疯狂扭动起来。他这才看清,自己的伤口里嵌着根头发——乌黑油亮,不知何时缠上去的,此刻正往皮肉里钻。
“它不是鬼。”林婉儿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她盯着那个焦黑身影的脚,对方拖着的筋骨在地上留下的血痕里,浮着层油光,凑近了闻,有股福尔马林的味道,“是被怨气附了身的尸体,而且……刚死没多久。”
那东西似乎听懂了,突然发出嗬嗬的笑声,胸腔里传出骨头摩擦的脆响。它猛地抬手,露出手腕上的表——是块廉价电子表,屏幕还亮着,显示的时间停留在午夜十二点十七分,日期正是新负责人死亡的那天。
李承道这时终于从布包里掏出个东西:半块发霉的木牌,上面刻着“镇魂坛”三个字,边角缺了块,露出里面嵌着的骨头渣。他把木牌往地上一摔,黄符立刻从怀里飞出来,自动贴在四面墙上,形成个正方形的阵。
“孽障敢尔!”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先前的佝偻瞬间挺直,道袍下的肌肉贲张起来,露出胳膊上盘虬的青筋——那些青筋是青黑色的,像有虫子在皮下爬。
阵眼的地面突然塌陷,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哀歌的调子变了,不再是慢悠悠的哼唱,而是急促的哭喊,从洞口里涌出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林婉儿的玉佩在领口发烫,裂口里的灰烬簌簌往下掉,落在手背上,竟烫出细小的燎泡。
“师姐快看!”赵阳突然指着那个焦黑身影的胸口。对方的白大褂被怨气撑得鼓胀,胸前的口袋里露出半截病历本,封面上的名字被血浸透了,只能辨认出“张”字的最后一笔,像根弯曲的骨头。
林婉儿的心猛地一沉。张医生,焚心苑的老法医,三天前说要去解剖新负责人的尸体,从此再没露面。她突然想起办公楼走廊里的饮水机——底座的黑液里,漂着片撕碎的白大褂布料,上面沾着的纽扣,和眼前这具尸体胸前的一模一样。
那东西似乎被“张医生”三个字刺激到了,突然发狂似的撞向墙壁。黄符“滋啦”冒起白烟,它却像感觉不到疼,硬生生用肩膀撞开道裂缝,露出墙后的景象:整面墙都是空的,塞满了白骨,手臂骨缠着肋骨,指骨扣着颅骨,在怨气的催动下缓缓蠕动,像群被困在茧里的虫。
“白骨凑齐七块,鬼门就开了。”李承道的声音带着喘息,他往阵眼的洞口里扔了把糯米,立刻传来凄厉的尖叫,“现在已经四块了,再找三块……”
“找什么?”林婉儿突然打断他,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从墙上掰下的白骨,“找这些吗?”她把骨头举到灯光下,骨头上的纹路里嵌着根黑线,细得像头发,却泛着金属的冷光——和她解剖新负责人白骨时,从骨髓里挑出的黑线一模一样。
李承道的脸色瞬间煞白。他猛地扑过来想抢夺白骨,却被林婉儿侧身躲开。她顺势将骨头往地上摔,骨片四溅中,那根黑线弹了起来,像蛇一样缠上李承道的脚踝。
“啊!”他发出痛苦的嘶吼,脚踝处的道袍迅速被血浸透。林婉儿看得清楚,那黑线正往他皮肉里钻,所过之处,皮肤立刻变得像枯树皮,裂开细密的口子,露出底下泛着黑的骨头。
赵阳这时终于从惊恐中缓过神,他抄起墙角的消防斧,大吼着朝那焦黑身影砍去。斧头劈开皮肉的闷响里,混着骨头碎裂的脆响,黑血溅了他一脸,滚烫的,带着股铁锈味。
“别砍!”林婉儿喊出声时已经晚了。那具尸体被劈成两半的瞬间,胸腔里滚出堆东西——不是内脏,是团缠在一起的白骨,每块骨头上都刻着数字,“一”“二”“三”“四”赫然在列,最底下压着片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
赵阳的斧头卡在骨堆里拔不出来。他低头去拔的瞬间,那片红指甲突然弹起来,贴在他的眼皮上。刺骨的寒意顺着眼球往里钻,他眼前突然闪过片火海——1943年的乱葬岗,穿着道袍的人举着火把,将哭喊的村民赶进坑,坑底的白骨堆里,伸出无数只手,抓着活人的脚踝往下拖。
“呕——”他猛地干呕起来,指甲已经钻进眼皮半寸,留下道血痕。林婉儿扑过去掰开他的手,镇魂铃的碎片还攥在她掌心,此刻突然发烫,烫得她不得不松手,碎片掉在骨堆上,竟“滋啦”冒出白烟,那些刻着数字的骨头开始融化,像块块烧软的蜡。
洞口里的哭喊越来越响。林婉儿探头往下看,洞不深,底下铺着层厚厚的骨灰,骨灰里埋着些东西——锈掉的手术刀、折断的针头、还有个老式听诊器,金属听筒上缠着缕长发,正是二楼栏杆上挂着的那缕。
“张医生在解剖时发现了这个。”她捡起听诊器,听筒里突然传来心跳声,“咚咚”的,很慢,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随着心跳声,骨堆里融化的蜡状物开始凝聚,慢慢变成只手的形状,五指张开,缺了根小指。
李承道这时已经挣脱了黑线,他的脚踝肿得像馒头,青黑色的血管爬到小腿上,像藤蔓缠着树干。他从怀里掏出个瓷瓶,倒出几粒黑色的药丸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骨头摩擦的声响,“那是骨母的手,每凑齐一块骨头,它就长一分。”
“骨母到底是什么?”林婉儿追问,手里的听诊器突然传来女人的叹息,“你说1943年的瘟疫,根本不是天灾,对不对?”
李承道的动作僵住了。他缓缓转过头,脸上的皱纹里渗出血珠,顺着下巴滴在道袍上,晕开朵暗红色的花。“不该问的别问。”他的声音又变回了砂纸磨木头的质感,“今晚必须找到第五块骨头,否则……”
话音未落,洞口里突然伸出只手。不是融化的蜡手,是只真正的手,皮肤苍白,指甲涂着鲜红的指甲油,正死死抓着赵阳的脚踝。赵阳吓得浑身抽搐,却发不出声音,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个玉镯,玉镯的裂缝里,嵌着块细小的骨头渣。
“是刘护士!”赵阳终于喊出声,声音破得像被撕开的纸,“她上周说要去骨灰室拿东西,就再也没回来!”
林婉儿的目光落在玉镯上。那是只廉价的假货,地摊上十块钱三个的那种,但裂缝里的骨头渣在绿光下泛着冷光,和她玉佩里的灰烬是同一个颜色。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当年家里着火时,她戴的玉镯也裂了,裂缝里卡着点东西,母亲没来得及说是什么。
骨堆里的手突然指向洞口。林婉儿顺着它的方向看去,洞口边缘的骨灰里,露出半截小指骨,骨头上刻着个“五”字,笔画里的黑线正在蠕动,慢慢往“四”字的骨头上爬。
哀歌的调子又变了,这次带着明显的笑意。那个焦黑的身影虽然被劈成了两半,却还在动,上半身拖着下半身往洞口挪,白大褂的碎片挂在骨头上,像面残破的旗子。
赵阳的眼皮已经肿得睁不开了,那片红指甲还嵌在肉里,透过缝隙,他看见洞口里的骨灰开始沸腾,冒出无数只手,都在抓挠着往上爬,每只手的指骨上,都刻着模糊的数字。
“它在找小指骨。”林婉儿突然明白过来,她抓起地上的消防斧,斧刃上的黑血还在往下滴,“张医生发现了骨母的秘密,被灭口了;刘护士看到了真相,也被拖进了洞里……”
她的话没说完,洞口里突然喷出股黑液,溅在墙上的黄符上。符纸瞬间变黑,阵眼的光弱了下去,哀歌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人耳膜生疼。李承道突然扑过来推开她,自己却被黑液淋了半边身子,道袍“滋滋”冒烟,露出底下的皮肤已经变成青灰色,像块泡发的腐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