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燕子 作品

第329章 正月初一:年味

1977年的正月初一,是裹着南方特有的湿冷晨雾来的。

天还没亮透,雾浓得像化不开的棉絮,把蛤蟆湾新屋的黑瓦、院角的老梅、巷弄里的青石板都蒙了层毛茸茸的白。檐角垂着的冰棱子细得像麦芒,沾着雾水,偶尔滴下一滴,砸在昨夜没扫净的鞭炮屑上——那是守岁时剩下的红,有的卷着边,有的沾着泥点,被露水浸得发潮,却依旧艳得扎眼,像撒了一路的碎朱砂。风里裹着两重气:一是鞭炮燃尽后的淡硫磺味,凉丝丝地刺鼻子;二是窗台上年桔散发的清气,混着叶子上的露水香,一冷一暖,缠在雾里,成了年初一独有的气息。

秦嫣凤是被鸡叫惊醒的。不是那种扯着嗓子的长鸣,是院外新抓来养的芦花鸡试探着的“咕咕”声,细弱得像怕扰了这雾里的静。她摸了摸枕边的大头闹钟,指针刚过五点——比往日醒得早了近一个时辰,却半点不困。脑子里转着的全是“年初一”的老例:不能睡懒觉,否则一年都犯懒;要先净手生火,灶烟要早冒;煎堆要炸得金黄,油角要捏得周正……这些话是以前他妈妈反复念叨的话,如今她长大了,自己也成家立业了,母亲如今又不在身边,她便成了家里记这些规矩的人。

她轻手轻脚地坐起来,生怕吵醒里右屋睡熟的五个弟弟。身上的碎花棉袄是年前自己裁缝做的,布是供销社扯的蓝底小碎花,棉絮填得不算厚,却晒过好几回太阳,裹着股阳光的暖。她拢了拢领口,踩着布鞋下了地,鞋底子沾着地上的碎稻草——那是昨天铺的,图个“岁岁平安”。走到外屋,借着窗缝透进来的朦胧天光,能看见八仙桌上摆着的糯米盆,盆里的面团是昨天傍晚和的,醒了一夜,发得又软又糯,用手按一下,能慢慢弹回来。

厨房的门是木头的,推的时候“吱呀”一声,秦嫣凤赶紧用手扶住门框,放慢了力气。灶膛里还留着昨夜的余温,她从灶台下摸出一把松针和几根干稻草,攥在手里搓了搓,又摸出火柴——是“广州牌”的,盒面印着五羊雕像,边角都磨白了。划火柴时“嗤”的一声,火星子跳出来,她赶紧把火苗凑到松针上,轻轻吹了口气。松针“噼啪”着起来,火舌舔着稻草,渐渐旺了,她又添了两块劈好的杉木,火苗便稳稳地窜上了灶膛,映得她脸上暖融融的。

烟囱很快就冒了烟。那烟裹着雾,白蒙蒙地往上飘,没飘多高就散在了雾里。秦嫣凤围上靛蓝土布围裙——这围裙是她自己织的,针脚不算密,软乎乎地贴在身上。她先舀了瓢井水洗手,井水刚打上来,冰得她指尖发麻,却不敢用热水——老例说年初一第一遍手要洗凉水,祛晦气。洗干净手,她才端起糯米盆,把面团倒在案板上,撒了点干糯米粉,开始揉面。

面团软得像棉花,揉的时候能感觉到里面的气孔“沙沙”响。秦嫣凤的手腕转得很匀,这手艺是跟着她母亲学的,揉出来的面不硬不软,炸煎堆时才不会崩油。揉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面团变得光溜溜的,她揪下一个个小剂子,搓成圆滚滚的球,丢进旁边烧着热油的铁锅。油是猪油,不多,只够炸这一锅煎堆。油刚热,面团丢进去就“滋啦”响,油花溅起来,秦嫣凤用长筷子轻轻翻着,眼看着白生生的圆子慢慢变成金黄,表皮起了细密的小泡,像撒了层碎金。

“煎堆碌碌,金银满屋。”她嘴里念叨着,声音轻得像怕被雾听去。这话她母亲以前炸煎堆时也念,念一遍,就多翻一下煎堆,仿佛这样,“金银满屋”的福气就能真的来。案板旁边的竹筛里,已经摆好了昨天全家一起做的年宵品:三角油角裹着芝麻,咬开里面是白糖和花生碎;糖环扭着花,炸得酥脆,碰一下就“咔嚓”响。做这些的时候,秦金蹲在旁边帮忙擀皮,手指上沾了面粉,像抹了层白霜;秦水最调皮,捏了个歪歪扭扭的油角,说是“给灶王爷吃的”,被她轻轻拍了下手背;秦木安安静静地递柴火,秦火踮着脚够竹筛,最小的秦土趴在门槛上,看着面团流口水,被她塞了块没炸的小剂子,吃得满脸都是粉。

“姐,煎堆好了没?”秦火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带着刚睡醒的鼻音。秦嫣凤回头,看见五个弟妹都起来了,穿着一模一样的的确良小褂——是江奔宇托人从县城买的,浅蓝色,摸上去滑溜溜的,在当时算是顶好的新衣服。秦土揉着眼睛,头发睡得翘起来一撮;秦水扯着秦木的衣角,催着他往灶台凑;秦金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拿着块干净的布,想帮着擦案板。

“快了,再等两分钟,炸透了才香。”秦嫣凤笑着说,用筷子夹起一个煎堆,沥了沥油,放进竹筛里。秦土立刻踮起脚,伸手想去抓,秦金赶紧拉住他:“阿土,等凉一点再吃,别烫着。”秦土噘着嘴,却乖乖地收回了手,眼睛还盯着竹筛里的金黄煎堆,像只馋嘴的小猫。

煎堆炸完,秦嫣凤开始热斋菜。菜是昨天就准备好的,装在一个青花粗瓷碗里:腐竹泡得软软的,卷着边;冬菇是去年秋天晒干的,伞盖厚厚的;发菜细细的,像黑色的丝线;木耳泡开后涨得大大的,边缘发卷。这些菜在当时都不算常见,腐竹是她用攒了半个月的粮票换的,发菜是江奔宇从老乡家拿来的,每一样都透着稀罕。她把碗放进蒸笼,盖好盖子,火调小了些,慢慢蒸着。“腐竹是‘富足’,发菜是‘发财’,冬菇像‘金钱’,木耳是‘如意’。”她跟弟弟们解释,“吃了这些,新的一年就顺顺利利的。”秦金点点头,把这话记在心里,秦水却挠挠头:“姐,那吃了煎堆,真的会有金银吗?”秦嫣凤被逗笑了:“只要咱们好好干活,日子就会像煎堆一样,越来越红火。”

厨房的窗玻璃上凝了层厚厚的水汽,把外面的雾挡得严严实实。秦嫣凤用手掌抹开一小片,露出外面灰蓝色的天光。雾比刚才淡了些,能看见对面黄皮村的青石板路上,有不少村民拎着竹篮,慢慢朝村头的社公庙走——那是去“抢头香”的。竹篮里装着香烛和供品,有的是几个水果,有的是一碟糕点,还有的是自家蒸的年糕。村民们走得很轻,说话也细声细气的,像是怕惊扰了神明。秦嫣凤看见村东头的李婶,拎着个红布包,走在最前面,脚步匆匆的,想抢第一个上香;王伯跟在后面,手里拄着拐杖,走得慢,却一步一步很稳。

“我去看看奔宇。”秦嫣凤擦了擦手,走出厨房。堂屋里,江奔宇已经起来了,正站在八仙桌前,铺着一张大红纸。他穿着一件棉袄,袖口磨脏了,变成了一块块深色的布,却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握着一支毛笔,笔杆是竹制的,笔锋有些秃,却是他使用得趁手的宝贝。桌角放着一个砚台,里面的墨是他刚研好的,黑得发亮,散着淡淡的墨香。

“写好了吗?”秦嫣凤走过去,轻声问。江奔宇抬头,笑了笑:“快了,就差最后一个‘吉’字。”他低头,手腕悬空,笔尖在红纸上划过,留下一道端正的笔画。秦嫣凤看着他的侧脸,阳光透过窗缝,照在他的额头上,映出细密的汗珠——写毛笔字是个费力气的活,尤其是写这么大的字,要屏住呼吸,手腕不能抖。

“姐夫,我来帮你!”秦土跑过来,张开小手,想按住红纸的边角。江奔宇把他搂进怀里,让他坐在自己腿上:“好啊,阿土按住这里,别让纸动。”秦土乖乖地用手按住红纸的一角,眼睛盯着笔尖,看“吉”字慢慢成型。江奔宇写完最后一笔,放下毛笔,满意地看着纸上的“开门大吉”四个楷书:字写得方正有力,笔画之间透着一股精气神。

“姐夫,新年好!”秦土突然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响亮得像铜铃。这是昨天秦嫣凤教了他好几遍的,说年初一开口第一句,一定要说吉利话。江奔宇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从兜里摸出一个红纸包,塞进秦土手里:“阿土乖,新年好!这是利是,拿着买糖吃。”秦土捏着红纸包,能感觉到里面硬币的棱角,开心得蹦了起来:“谢谢姐夫!我要分给哥哥们!”说着,就跑去找哥哥们炫耀了。

秦嫣凤端着蒸好的斋菜走进堂屋,又泡上一壶普洱茶。茶是江奔宇镇上供销社用票买的,砖茶压得紧紧的,泡开后颜色酽红,喝一口,醇厚的茶香里带着点苦涩,却越品越有味道。她把茶杯摆到桌上,五个弟弟已经排着队站好了,秦金站在最前面,秦土站在最后面,都穿着崭新的的确良小褂,仰着小脸,等着拜年。

“新年好!”江奔宇先开口,对着秦嫣凤和弟弟们鞠了一躬,“祝大家身体健康,万事胜意!”秦嫣凤也跟着鞠躬,笑着说:“祝奔宇工作顺利,祝弟弟们快高长大!”然后是秦金,他学着江奔宇的样子,鞠了个标准的躬:“姐,姐夫,新年好!祝你们平平安安,身体健康!”秦水平时最调皮,此刻却也规规矩矩地鞠躬,声音响亮:“新年好!祝姐和姐夫赚大钱!”秦木话少,只说了句“新年好”,却给秦嫣凤递了块干净的手帕;秦火跟着秦水喊“赚大钱”,秦土奶声奶气地重复:“平平安安,赚大钱!”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下来,开始吃斋饭。煎堆还温乎着,咬一口,外酥里糯,甜丝丝的;腐竹软嫩,吸饱了汤汁;冬菇的香味很浓,嚼起来有韧劲;发菜虽然少,却带着独特的鲜味。秦土一手拿着煎堆,一手捏着利是,吃得满脸都是糖渣;秦水狼吞虎咽,差点噎着,秦金赶紧给他递了口茶;江奔宇给秦嫣凤夹了块冬菇:“你多吃点,昨天忙了一天,累坏了。”秦嫣凤摇摇头:“大家一起吃,都多吃点,沾沾福气。”

吃过饭,天光已经大亮,雾散得差不多了,露出了蓝盈盈的天。江奔宇从里屋拿出一挂鞭炮,用红纸包着,不长,却很紧实——这是他托熟人从镇上买的,当时鞭炮供应紧张,能买到这一挂已经很不容易了。他走到大门口,秦嫣凤和弟妹们都跟在后面,看着他挂好鞭炮,划燃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