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唢呐惊阴阳,史笔越古今
陈青禾握着史笔的手微微发烫时,窗外的雪已经停了。晨光漫过翰林院的飞檐,在泛黄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被墨临渊化作星子的书魂,正顺着光线轻轻颤动,像一群蛰伏的蝶。
她低头看向掌心的玉佩,玉质温润依旧,却再没有浮现过字迹。昨夜墨临渊的身影消散时,玉佩上最后一点暖意也随之沉入玉心,只留下一道浅淡的云纹,像他拂过史笔的指尖残影。
“双笔书命,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使命。”她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史笔在指间转了个圈,笔杆上“史笔”二字在晨光里泛起微光。忽然,笔尖毫无征兆地向下一沉,在摊开的空白纸页上洇出一点墨痕,那墨痕竟顺着纸纹游走,渐渐勾勒出一支唢呐的形状。
陈青禾愣住了。唢呐?她从未学过吹唢呐,甚至连碰都没碰过,为何史笔会画出这个?
正当她疑惑时,那墨画的唢呐忽然泛起红光,纸页间飘出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翰林院惯有的墨香,倒像是山野间芸香与艾草混合的气息。她恍惚间想起初见墨临渊时,他袖中也曾飘过类似的味道,那时以为是书卷气,此刻才惊觉,那香气里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气。
“芸香入梦,史笔昭昭……”她喃喃念着章节名,指尖刚触到纸上的唢呐,整个人便被一股温热的气流包裹。眼前的史书、书架、窗棂都在旋转,墨香与芸香交织成一张网,将她拖入一片流动的光影里。
一、烽烟里的唢呐声
天是烧红的,地是焦黑的。
陈青禾落地时,脚下踩着的不是翰林院的青砖,而是滚烫的沙砾。耳边是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矛戈相撞的脆响里,混着兵刃入肉的闷响与濒死者的呜咽。她低头看自己的手,粗糙、布满薄茧,指缝里还嵌着未洗去的泥垢,身上的衣衫也换成了粗布短打,腰间斜挎着一支铜杆唢呐,唢呐碗上还沾着暗红的血渍。
“青禾!发什么愣!城西的伤兵快撑不住了,快去给他们吹一曲定神!”一个穿着灰布甲胄的汉子冲她大喊,脸上溅着血,声音嘶哑。
这里是……嘉隆三年的雁门关?陈青禾脑中瞬间涌入一段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这个时空的“陈青禾”是军中的唢呐匠,专在战前吹冲锋号,战后吹镇魂曲。她的唢呐不仅是乐器,更是生死场里的定心丸,伤兵听着她的调子能忍住剧痛,亡魂循着她的旋律能找到归处。
“来了!”她下意识地应着,握紧腰间的唢呐。铜杆冰凉,却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安定下来。她拨开混战的人群,踩着断箭与碎石往前跑,靴底被尖锐的兵器划破也浑然不觉。
城西的破庙里挤满了伤兵,断肢残臂散落一地,血腥味混着草药味呛得人睁不开眼。一个腹部中箭的少年兵正疼得浑身抽搐,几个医官按住他想剜箭,他却像疯了一样挣扎,眼看就要扯裂伤口。
“让开!”陈青禾喊道,医官们闻声让开一条路。她摘下唢呐,凑到唇边,深吸一口气。
没有乐谱,没有排练,指尖自然而然地按上音孔,气流从丹田涌出发梢。第一个音符响起时,尖锐得像裂帛,却奇异地穿透了伤兵的惨叫;第二个音符转柔,像冬日暖阳漫过冰封的河面;随后旋律渐渐铺展开来,不是悲壮的《将军令》,也不是凄切的《哭七关》,而是一段从未听过的调子,像母亲哼着的摇篮曲,又像故乡田埂上的晚风。
那少年兵的挣扎渐渐停了,原本因剧痛而扭曲的脸慢慢舒展,眼睛半睁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温柔的景象,嘴角甚至泛起一丝笑意。周围的伤兵也渐渐安静下来,那些呻吟的、哭喊的,都循着唢呐声望过来,眼神里的恐惧与痛苦一点点被抚平。
“这调子……”一个断了腿的老兵喃喃道,“像俺家婆娘在村口唤俺回家吃饭的声音……”
陈青禾吹得入了神,眼前仿佛浮现出一片金色的麦田,夕阳下,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正追着蝴蝶跑,远处的土坯房顶上,炊烟像条白丝带悠悠飘着。这不是她的记忆,却清晰得仿佛亲身经历。
一曲终了,破庙里静得能听到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那少年兵已经没了气息,脸上却带着笑,像是在梦里回了家。陈青禾放下唢呐,指腹被音孔磨得发红,掌心的史笔(不知何时跟着她来到了这里,此刻正别在腰间)忽然发烫。
她低头,看见史笔的笔尖在布衫上洇出一行小字:“史书只记将军功过,不记无名者白骨。青禾,你吹的不是曲子,是他们没来得及说的‘回家’。”
是墨临渊的字迹!陈青禾心头一颤,抬头看向破庙梁上的蛛网,那里积着厚厚的灰尘,却在唢呐声停后,有几点星光从蛛网缝隙里漏下来,像墨临渊化作的星子在凝望。
“青禾,快!北城门被攻破了,敌军要屠城了!”刚才那灰甲汉子又冲进来,声音里带着绝望,“将军让你吹《破阵乐》,鼓舞士气!”
《破阵乐》是军中最激昂的调子,能让人忘了生死。但此刻陈青禾看着满庙的伤兵,看着那少年兵带笑的遗容,忽然握紧了唢呐:“不,我不吹《破阵乐》。”
“你说什么?”汉子愣住了。
“我要吹《归雁谣》。”陈青禾说。那是她在这个时空的记忆里,听一位老兵唱过的民谣,讲的是雁门关的士兵战死沙场后,魂魄化作大雁,每年秋天飞回故乡。
她再次举起唢呐,这次的调子清越绵长,像北地的风掠过荒原,带着雁鸣的哀婉,却又透着一股生生不息的韧劲儿。不是催命的战鼓,而是送别的长亭;不是让生者赴死,而是让死者安息,让生者记得为何而战。
庙外的厮杀声似乎都被这调子浸透了。原本疯狂的喊杀渐渐变得有序,原本溃散的士兵听到这旋律,竟纷纷停下脚步,回头望向破庙的方向。一个年轻的士兵抹了把脸上的血,忽然大喊:“俺爹说,人死了,听着《归雁谣》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俺们不能让城里的百姓死得不明不白!”
他提着刀,转身冲向城门,身后跟着越来越多的士兵。灰甲汉子看着这一幕,眼眶通红,对着陈青禾抱了抱拳,也提刀冲了出去。
陈青禾一直吹着,直到唢呐的铜碗被泪水打湿。她知道,这场仗未必能赢,但那些听到《归雁谣》的人,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都不会再是史书上冰冷的数字。她从怀中摸出史笔,在破庙的泥墙上飞快地写着:“嘉隆三年冬,雁门关守兵三千,百姓七百,遇敌三万。兵虽寡,然无一人降,无一人逃。伤兵临终闻《归雁谣》,面带笑意,似归故乡。”
字迹写完,泥墙忽然微微发光,那些文字像是活了过来,顺着墙缝渗入大地。她知道,这段被正史忽略的细节,从此会刻在这片土地的记忆里,不会被遗忘。
唢呐声停的瞬间,眼前的烽烟与破庙开始模糊,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些在晨光里渐渐清晰的士兵墓碑,仿佛看到无数只大雁从墓碑后飞起,排成“人”字,向着南方飞去。
二、水乡的无字碑
再次站稳时,脚下踩着的是青石板路,湿滑温润,带着水的气息。眼前是一片江南水乡,乌篷船在窄窄的河道里悠悠划过,船头的渔翁戴着斗笠,哼着软糯的小调。两岸的白墙黛瓦上爬满了青苔,檐角垂着的灯笼晃悠悠的,映得河水泛着暖黄的光。
陈青禾低头看自己,身上换了件月白的襦裙,腰间的唢呐变成了一支竹制的,更小巧,更轻便,像江南的烟雨一样秀气。史笔别在发间,化作一支玉簪,簪头的“史”字在水光里闪着微光。
“陈姑娘,您可算来了!”一个梳着圆髻的老妇人快步走过来,手里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放着香烛与纸钱,“张大户家的小姐今天出殡,就等您来吹《安魂曲》呢。”
这个时空的“陈青禾”,是镇上有名的唢呐匠,专为人办丧事时吹曲安魂。但她接过老妇人递来的篮子时,指尖触到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老妇人的字迹:“求陈姑娘救救镇上的姑娘们,张大户家的小姐不是病死的,是被他逼死的!”
陈青禾心中一凛。跟着老妇人往张大户家走时,她看到镇上的百姓都低着头,神色畏惧,没人敢谈论这场葬礼。路过镇口的祠堂时,她瞥见里面立着十几块无字碑,碑上只刻着花纹,没有名字,没有生卒年月。
“那些碑是……”她装作不经意地问。
老妇人往四周看了看,压低声音:“都是这两年‘病死’的姑娘,家里人不敢说,只能立块无字碑,求个心安。张大户在镇上势力大,谁敢说他坏话……”
说话间到了张大户家。朱门大开,却没有办丧事的哀戚,仆人们脸上甚至带着几分不耐。灵堂里停着一口薄皮棺材,张大户穿着锦缎丧服,正和一个富商模样的人谈笑风生。
“让她快点吹,吹完了赶紧把人抬走,别耽误了我儿子纳妾的好日子。”张大户瞥了陈青禾一眼,语气轻蔑。
陈青禾握着竹唢呐的手紧了紧。她走到灵前,看着那口连漆都没刷匀的棺材,仿佛看到里面躺着的少女,正睁着绝望的眼睛望着她。她深吸一口气,将唢呐凑到唇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