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鼎当当 作品

第70章 三言两语惊起梦中人,顷刻就成王侯将相座上宾

高太监家从外面看,比不过一些官宦人家,院落也不算大,只是相比一些土财主讲究不少,院墙最显眼,高一丈多,墙头还铺有带棱的青瓦,墙角砌着角楼,由家丁看守。

家门门楣上悬着块 “耕读传家” 的匾额,明知自己这辈子跟 “耕读” 不沾边,却偏要挂着。

可以看得出来,高太监他羡慕读书人。

一般这样的太监,心理上愿意跟清流交往。

你照以前,沈砚肯定看不起太监。

文臣、武将一说阉党,谁不一脸嘲讽,都是那群没蛋蛋的,顺手把祸乱大晟的帽子就扣给他们。

但现在,自威宁伯府倒了之后,沈砚虽然没受多少罪,却在民间扎根了。

你想,那些自幼入宫被人家一刀切的人有选择余地吗?

那些成年人,举刀自戕做了太监的,那该是多大的勇气促使他这么做呢,又是什么驱使了他呢?

说到底,像高太监这种成年之后入宫的太监,不是因为饿,就是走投无路了。

你有什么可嘲弄别人的呢?

召凤这位郡主还想让自己女装陪着她呢。

一进院是片空场,铺着夯实的煤渣和黄黏土,下雨也不泥泞,停着三辆骡车,车帮上包着铁皮。

高太监这种没资格营造官邸的派驻太监,又在全权负责西山的矿务和窑作,身担干系,加上身处官僚体系外,家和公务分不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所以,除了所谓矿监几排挂牌房子,这儿也是他的办公地。

沈砚进门之后,扭头瞅一眼,房间东厢房已经改成了仓库,煤块、铁矿石,都从里到外堆出来了,码得跟小山似的。

从这一点上看,他是懂的矿业的。

干二三十年了,也有这个条件,而且以现有采矿业的劳作方式去看,换作不懂的人开矿,不但煤炭会亏损,铁矿能不能挣钱也不一定,只有放个懂的人在这儿,才能做好矿务。

人家也是在靠自己的知识水平吃饭。

二进院才见出财主家的模样,正房五间大瓦房,屋脊上雕着吞脊兽,檐角挂着铜铃,风一吹叮当作响。

屋里铺着青砖地,因为地处门头沟,到处都是窑作,怎么敢薄待主管窑作的老爷,砖块都是最好的,还被水磨过,光亮能照见人影,靠正堂摆着张红木八仙桌,侧面这是官帽椅配几桌,几桌的桌面被茶碗磨出了包浆,桌腿却包着铁皮,应该是觉得贵重,怕下人打扫时磕坏。

这又像是靠正当收入生活的人家。

高老爹带沈砚和罗娘子进来。

高老爷就坐在主座上,罗娘子腿软,想跪地拜见,堆下去一半被沈砚拎茶壶一样拽起来。

你见人就跪了,咱们来还是谈判性质的吗?

高老爷默默地注视着,手拿茶盏,用茶盖抿了一下浮沫,还沉稳地吹了一圈气,口中却道:“沈财主。你断山中矿路,你可知罪呢?”

他穿一身藏青色丝绸,以沈砚观察,干这一行的,为了掩饰煤污,就喜欢穿这个颜色,领口、袖口的盘扣系得一丝不苟,脸是国字脸,颧骨略高,下颌方方正正,发令纹很深,无须,因为上了年龄,常年在矿上,皮肤被晒得深黄,皱纹沟沟壑壑,就像比宫里养着的太监多了层硬皮。

估计也正是这副长相,让他在地方上得以掩饰,这四邻八舍的,估计在他的刻意隐瞒下,未必知道他是位太监。

这是为了子孙后代,用了深心思。

阉官的后代,若是将来高太监不在,人家能会看得起吗?

藏起来,瞒得住,就是给高公子创造将来了。

沈砚拱手说:“高老爷见谅,沈某也是情非得已,这世间谋生立足,先来的从来不分给后到的,后到的人要是不争,就永远在别人的脚下,高老爷看着是场戏,狗咬狗,争的又都是您丢出去的骨头,又何必在意呢。”

高老爷意外了一下,可以明显看到,他的动作停滞在那儿,然后他抬起头,找找高老爹。

高老爹笑出豁牙子说:“老爷你看,我就给你说,罗娘子新寻的男人,是个与众不同的爷们。”

高老爷也没想着给下马威,动了一下手,招呼说:“坐吧。”

沈砚坐了。

虽然还有座位,但高老爹和罗娘子都不敢坐,一个搂着袖子站在高老爷身后,一个搂着袖子站在沈砚身后。

沈砚主动说:“高老爷对煤这个行业怎么看?您老有没有什么判断?以在下的观察,危机就在眼前,爆发只是迟早的问题,所以我敢用唐突行事,冒昧打搅您老,可容我细说。”

高老爷一放茶杯,因为力气重了,罗娘子以为他生气,吓了一大跳。

高老爷说:“丝毫不提你的罪责和过错,你找来些人,见人就把客商拉走,甚至官家运煤,你一样劫走,几乎让煤路给断了,人来了闭口不谈,难不成你干的是官差,我反而该看你眼色呢?”

他要求说:“老高去书房,把我桌上的书信、公文拿来,让我们这位沈公子知道,若不是你劝着我,我就先动用磁家务巡检司,后从茂山卫和涿鹿卫调兵,看看你这位地痞恶霸还敢不把官府放在眼里。”

罗娘子想说话,高老爹出门前摇了摇头,让她别插嘴,其实在他看来,两个人是在互争主动权呢。

沈砚笑着说:“我也是迫不得已,高老爷见谅、见谅,你知道我这种人,为自己和兄弟们的身家啥事都干得出来,于这个份上,得见光明,就走正道上了,得见阴暗,弄不好占山为匪了。虽然我也不想,但得吃饭呀,我也不是有意让高老爷不满,这不是来了嘛,错肯定是要认。”

站起来,侧过两步,一个抱拳深揖。

这个台阶是给过去了。

高老爷这就说:“好了。好了。老高给我说了,也都是亲戚人家,你知道错了就好,你坐下说话吧。”

他说:“你看你犯错在先,你怎么还理直气壮,说我有危机,我看你年轻人,信口开河的能力不弱呀。”

罗娘子都快吓死了。

官人你悠着点儿,你这种态度,我都看不出来你是真心认错的,真心认错的人该怎么做,来了一跪,叩首说,老爷您大人大量,原谅小的不懂事。

你这来了,我都觉得你是二横子,看着都想按人家高老爷的头,问人家喝水不喝水了。

现在人家不是问你了吗,你还要给人家解决什么危机,人家能有什么危机呢?

不自觉拉拉沈砚。

不是在咱家,在家官人你是咱的天,在外你收着点儿好不好?

沈砚无动于衷,反而笑道:“既然高老爷不肯讲,学生来讲了,朝中有位御史不断上书,要以煤代薪,否则京城周边的树木迟早都要被砍完,砍完,光秃秃的,也依然解决不了京城烧煤的问题。高老爷觉得他讲得有没有道理?”

高老爷说:“原是不错。也确实如此。”

沈砚说:“煤的供应量越来越大,但因为官家压着煤价,百斤三分银子,这个价格,一定让高老爷苦恼不已吧?给朝廷上书,朝廷不以为然,无论是阁臣还是皇帝,谁懂这些窑事呢?我再三算过,二十四文钱,着实不抵寻穴,挖穴,撑架子,采煤,运输这种种费用,倘若开采量再增加,高老爷以为京西采煤,是否是好事情呢?高老爷没想过吗?更何况用于采煤的人缺口如此之大,那深煤窑,入穴数百步,甚至更深远,洞穴窄小处,人匍匐爬行,整日不见天日,矿难频发,矿工起义也不是稀奇事,可以说与煤的开采成本息息相关,若是以煤代薪得到重视,高老爷要怎么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