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红三军入黔 枫香溪传讯
1934年5月的乌江,浊浪如奔马般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碎成银珠,又被江风卷着打在人脸上,带着刺骨的凉意。安鸣皋趴在峭壁的灌木丛中,手指深深抠进岩缝里,潮湿的泥土混着血珠从指甲缝渗出,他却浑然不觉。视线穿过摇曳的茅草,江面上穿梭的渔船正收起渔网,而在下游不远处,一艘渡船正破浪而来,船头飘着的旗帜让他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省军的青天白日旗——那旗帜上的太阳总带着刺目的冰冷;也不是神兵的黄旗——那上面的符咒虽能聚拢人心,却挡不住真枪实弹。这面旗帜是红底镶黄边的,中央绣着镰刀斧头的图案,像一团燃烧的火焰在风中猎猎作响,连湍急的江涛似乎都为它让路。
“那是啥旗号?”身后传来张羽让的低语,带着几分警惕。这位曾经的“神将”早已褪去了绣着符咒的战袍,换上了冉少波教他们用粗麻布缝制的短褂,腰间别着去年从黎纲旅缴获的驳壳枪,枪套被磨得发亮。三天前,冉少波拿着一张手绘的地图找到他们,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沿乌江侦查,留意一支挂红旗的队伍,他们是专打土豪的红军,可能要过江。”
安鸣皋摇摇头,从怀里掏出用油纸包着的草图,冉少波的字迹刚劲有力:“军师说,红底带镰刀斧头的就是红军。他们打富济贫,军纪严明,比咱们神兵更懂打仗。”他指尖划过图上的红星标记,想起昨天祠堂里的争论——张金银捧着桃木剑跳脚,说“非黄非白的都是妖旗”,要请神坛的法师来“作法驱邪”,却被冉少波冷冷打断:“枫香坝大捷,咱们谁带了黄符?”一句话让满祠堂的人都闭了嘴。
正说着,江面上突然响起“砰砰”的枪声,惊飞了芦苇丛中的水鸟。那艘挂着红旗的渡船遭到岸边民团袭击,子弹打在船板上溅起水花,木屑随着波浪沉浮。安鸣皋眯起眼睛,看见船头一个络腮胡大汉挥着手枪大喊,声音洪亮如雷:“别慌!瞄准射击!沉住气!”他身边的士兵迅速卧在船板上,枪托稳稳抵住肩膀,每一枪都打得民团阵地一阵骚动,很快就把嚣张的火力压制下去。
“是红军!他们真的来了!”安鸣皋激动地拽着张羽让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咱们要不要帮忙?军师说他们是朋友!”张羽让紧盯着那面在枪林弹雨中始终不倒的红旗,旗角被流弹撕开了个小口,却依旧倔强地飘扬。他突然一拍大腿:“帮!军师的话错不了!”
清脆的口哨声划破江面,埋伏在峭壁上的二十多个神兵立刻举起步枪,枪口从灌木丛中探出,对着民团背后扣动扳机。“砰!砰!”几声枪响,民团阵脚大乱,他们没想到背后会有埋伏,以为是“神兵显灵”,纷纷扔下枪四散逃窜。有个民团小头目跑得太急,摔进了江边的泥沼里,挣扎着喊“菩萨饶命”,引得神兵们低声发笑。
渡船靠岸时,水花还在船板上流淌。络腮胡大汉第一个跳下来,军靴踩在卵石上发出咯吱声。他看见峭壁上下来的神兵们,虽然衣衫破旧,眼神却透着股狠劲,顿时爽朗地大笑:“好样的!枪法准得很!你们是哪路英雄?”张羽让挠挠头,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指着安鸣皋:“他读过书,让他说!”
安鸣皋挺了挺胸,把冉少波教的话说得字正腔圆:“我们是德江稳坪的神兵,奉冉少波军师之命,在此接应红军!”大汉眼睛一亮,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磨得安鸣皋生疼:“冉少波?黄埔毕业那个冉少波?我们找他好久了!我是红三军后卫营的,姓贺,叫我老贺就行!”
当晚,安鸣皋跟着贺营长的队伍向枫香溪进发。月光像流水般洒在山路上,红军战士背着步枪行军,步伐整齐得像一个人,没人念咒画符,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精气神。有个小个子战士脚磨破了,一瘸一拐地落在后面,立刻有个老兵停下来,从背包里掏出绑带蹲下身给他包扎:“忍忍,到了宿营地给你上草药。”远处传来炊事员的吆喝,原来有人的行军锅掉了,几个人笑着围上去帮忙抬起来,没人抱怨,没人责骂。
安鸣皋看得呆了。他见过省军的骄横,抢百姓的东西时比土匪还凶;也熟悉神兵的松散,行军时总有人掉队偷懒。可这支队伍不一样,他们身上有种奇特的凝聚力,像把散落的铁屑吸在一起的磁石。
“小兄弟,你们神兵真能刀枪不入?”贺营长走过来,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黄的玉米饼,香气直往鼻孔里钻。安鸣皋脸红了,咬了口饼子含糊道:“以前信这个,后来军师说,那是骗术。上次打枫香坝,我们靠的是埋伏和战术,不是神符。”他把冉少波教的“三段式伏击”“交替掩护”讲了一遍,贺营长听得连连点头,巴掌拍得他后背生疼:“这个冉少波有真本事!咱们红军打仗,也靠战术不靠迷信,你们找对路子了!”
走到半夜,队伍突然停下。贺营长举起右手,掌心朝前,整个队伍瞬间鸦雀无声。他压低声音命令:“前面三里地有民团哨卡,按老规矩,摸过去偷袭!”安鸣皋看见红军战士们像狸猫一样散开,动作轻得没有一丝声响,钻进树林时连树叶都没惊动几片。他们的“攀崖术”比神兵练的更利落,配合更默契,没等安鸣皋反应过来,前方就传来几声闷响,哨卡的火把应声熄灭,连呼救声都没来得及响起。
“这叫夜袭战术,讲究快、准、静。”贺营长拍着他的肩膀解释,月光照在他脸上,笑容里带着自豪,“以后让冉少波多跟咱们红军学学,保准比画符念咒管用得多。”安鸣皋用力点头,心里对红军的佩服又多了几分。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神符,那张黄纸已经被汗水浸得发软,边角卷了起来,而红军战士胸前的红星徽章,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像缀在衣襟上的星星。
枫香溪的老樟树有合抱粗,枝繁叶茂得像撑开的巨伞,树下挤满了闻讯而来的百姓和神兵。红三军军长贺龙站在临时搭起的土台上,军帽檐下的眼睛炯炯有神,军装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挡不住身上那股顶天立地的英气。他刚讲完“打土豪分田地,让穷人过好日子”的主张,台下就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连树上的麻雀都被惊得飞了起来。
安鸣皋挤在人群最前面,看见冉少波站在第一排,平时总是紧绷的脸上难得露出激动的神色,眼神亮得惊人。他身边站着几个红军干部,有的在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有的在低声讨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认真的神情。
“冉少波!”贺龙的声音穿透人群,带着爽朗的笑意,“听说你把一群信神弄鬼的神兵,改造成能打仗的队伍了?有两下子啊!”冉少波“啪”地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动作利落得像年轻时在黄埔军校的样子:“报告军长,只是初步训练。神兵弟兄们苦大仇深,就是缺方法、缺领导,早就盼着红军来指引方向了!”台下的神兵们纷纷跟着喊:“我们要跟红军干!听红军指挥!”
安鸣皋注意到,红军干部跟冉少波讨论战术时,嘴里说的不是“神坛规矩”“符咒威力”,而是“群众基础”“游击战术”“集中优势兵力”。有个戴眼镜的干部叫夏曦,说话慢条斯理却很有力量,他给大家讲“工农苏维埃”,说以后要让百姓自己选代表当家作主,不用再看地主劣绅的脸色。安鸣皋听不懂这些新词,但他觉得心里热乎乎的,好像在黑暗中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远处的光亮。
当天下午,冉少波把安鸣皋叫到祠堂后屋,这里临时成了红军的联络点。墙上挂着张巨大的黔东地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许多地名。“你回稳坪一趟,”冉少波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神却异常坚定,“告诉张羽让,立刻带各坛骨干来枫香溪开会。就说红军要跟咱们正式联手,建立根据地,让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上面印着清晰的镰刀斧头图案,“这是信物,比任何神符都管用,让他们看到这个就信你。”
返程路上,刚走到半山腰就遇到了麻烦。张金银带着几个老神兵堵在路口,他们背着桃木剑,怀里揣着朱砂符,脸上带着警惕的神色。“安鸣皋,你小子是不是被妖法迷了心窍?”张金银举着桃木剑,剑尖直指安鸣皋的胸口,“那红布上的怪符号是妖法,会勾魂摄魄的!快把它交出来,我好替你作法驱邪!”
“胡说!”安鸣皋把红布紧紧攥在手里,气得浑身发抖,“红军是好人!他们帮百姓分粮食,打仗靠真本事,比神佛灵验多了!昨天我们还一起打跑了民团,你要是不信,去问张羽让大哥!”
张金银哪里肯信,他认定安鸣皋是被“妖术”迷惑了,掏出桃木剑就要刺过来:“你这执迷不悟的东西!我这‘斩妖剑’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今天就替神坛清理门户!”安鸣皋猛地从背后掏起步枪,是红军刚配给他的,枪口对准天空扣动扳机,“砰!”一声巨响震得山谷回声阵阵,树叶簌簌落下,张金银吓得手一软,桃木剑“哐当”掉在地上,脸色惨白如纸。
“这才是真本事!”安鸣皋大喊着,枪管还在微微发烫,“冉军师都信红军,你们敢不听军师的话?枫香溪的弟兄们都在学红军战术,谁还信你那破符?”老神兵们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说话。他们怕红军的枪,更怕冉少波的威严。张金银颤巍巍地捡起桃木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们跟你回稳坪,听……听佛主的意思。”
安鸣皋松了口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知道,让这些信了大半辈子神符的老神兵彻底转变观念很难,但只要让他们亲眼看到红军的好,总有一天会明白,真正能救黔东百姓的不是鬼神,而是团结起来的力量。
回到稳坪,张羽让正在祠堂里擦枪,看见安鸣皋回来,立刻迎上来:“怎么样?红军那边真像军师说的那样?”安鸣皋把红布掏出来,又把枫香溪的见闻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从贺龙的演讲到红军的战术,连战士们帮百姓挑水的细节都没落下。张羽让听得眼睛发亮,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好!这才是咱们该走的路!”
他立刻召集各坛骨干开会。祠堂里烟雾缭绕,有人举着红布信物激动得满脸通红,说要“跟着红旗走”;也有人抱着神符犹豫不决,担心“得罪神灵降灾祸”。张金银缩在角落里,哆哆嗦嗦地说:“那红布是妖物,会让咱们断子绝孙的……”
“放屁!”张羽让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香炉都跳了起来。他撸起袖子,胳膊上省军留下的枪伤疤痕清晰可见,“上次枫香坝要是靠你的神符,我这条命早没了!冉军师和安鸣皋都亲眼见过红军,他们说是好人就是好人!明天我带五十个弟兄去枫香溪,谁不去谁是孬种,以后别在神坛混!”
第二天一早,安鸣皋带着张羽让的队伍向枫香溪出发。山路蜿蜒,两旁的杜鹃花开得正艳,像撒了一路的胭脂。走了不到一半,迎面遇到几个背着步枪的汉子,为首的正是印江神兵首领李天保的侄子李禄渊。“我们奉天保大哥的命,去枫香溪见红军!”李禄渊笑着说,黝黑的脸上带着期待,“听说红军打仗比神兵厉害,特地去学学本事!”
安鸣皋心里乐开了花,他想起贺龙军长在枫香溪说的话:“团结起来力量大,神兵红军一条心,就能打倒反动派,让黔东百姓过上好日子!”现在看来,越来越多的人明白了这个道理。
走到半路,天空突然暗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神兵们慌忙掏出怀里的神符,想找地方避雨,可黄纸早就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软塌塌的,字迹都晕开了。安鸣皋正着急,看见几个红军通信兵冒雨赶路,怀里紧紧抱着文件包,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往下流,衣服湿透了也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