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池坝神坛兴 白刃试锋芒
1934年正月的黔东,残雪未消,寒风卷着碎冰碴子刮过池坝的山坳。杨氏宗祠的青瓦上还覆着一层薄雪,檐角的冰棱在惨淡的阳光下闪着寒光,却挡不住祠堂里蒸腾的热气和缭绕的香烟。 “玉皇大帝显灵喽!”一个穿着蓝布道袍的汉子站在祠堂供桌前,手持桃木剑指向供桌中央的香炉。他叫万太义,本是邻县游方的道士,三个月前被池坝保长孟守坤请到村里,此刻正眯着眼睛,看着香炉里突然炸开的火星,“诸位乡亲请看,神灵已接咱们的祈愿,这就派神兵下凡护佑池坝!”
祠堂里挤满了村民,男女老少足有两百多人,大多穿着打补丁的棉衣,脸上带着菜色,却难掩眼中的狂热。他们中间摆着三张拼在一起的八仙桌,桌上供着黄纸绘制的神像,神像前燃着三炷半人高的香,香烟袅袅,呛得人直咳嗽。桌下的火盆里烧着符纸,灰烬随着气流盘旋上升,像无数黑色的蝴蝶。
孟守坤站在人群前排,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绸缎马褂,腰间别着柄短铳,脸上堆着虔诚的笑容。这位池坝保长本是当地大户,三个月前被张云佩民团敲诈了二十石粮食,气不过又不敢反抗,听说印江李天保的神兵能打官府,便请了万太义和自称“佛主”的张进礼来安坛设教。
“乡亲们都听好了!”孟守坤清了清嗓子,声音盖过祠堂外的风声,“张佛主和万道长说了,只要咱们诚心拜坛,喝下神水,就能刀枪不入,再也不怕民团和官兵的欺负!入坛的弟兄每天管两顿饭,还能学本事报仇雪恨!”
人群里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站在后排的黄老三悄悄碰了碰身边的伙伴:“柱子,你说这神水真管用?上周张云佩的人还在白石溪杀了咱们好几个亲戚。”
黄柱子啃着冻硬的红薯,眼睛盯着供桌上的腊肉——那是孟家捐出来的祭品,对饿了半个月的庄稼汉来说,诱惑比神灵还大。“管他管用不管用,有饭吃就行。再说李天保元帅在印江杀贪官的时候,不也是靠神符吗?”
正说着,一个穿着黄巾的汉子走上供桌前的土台,他便是张进礼。此人颧骨高耸,下巴上留着山羊胡,据说是张羽勋的远房侄子,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太平经》。“诸位善男信女,”他翻开经书,声音尖细如蚊蚋,却奇异地传遍整个祠堂,“昔日黄号军胡胜海将军,便是得了神助才纵横五县;如今我等承天意而起,只要恪守坛规,必能重现当年盛景!”
他突然提高声音,桃木剑指向人群:“现在宣读坛规——一禁奸淫妇女,二禁贪赃枉法,三禁临阵退缩,四禁泄露坛机!犯者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村民们纷纷低头应和,不少人眼里泛起泪光。这几年苛捐杂税压得人喘不过气,民团更是像狼一样搜刮,他们早就没了活路,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神灵身上。
“下面开始授符!”万太义从怀里掏出一叠黄纸符,每张符上都用朱砂画着扭曲的符号,边缘还沾着鸡毛,“跪下接符!诚心默念‘黄魂护体’三遍,符纸自会显灵!”
村民们齐刷刷跪下,额头贴着冰冷的地面。张进礼和万太义轮流将符纸分发给每个人,黄老三接过符纸时,指尖触到纸张粗糙的纹理,心里突然闪过一丝不安——这符纸和去年病死的老爹烧的纸钱,摸起来竟一模一样。
授完符,万太义又让人抬来一口大缸,缸里盛满浑浊的液体,漂着几片不知名的草药。“这是用香树坝的山泉、朱砂和仙药调制的神水,喝了就能刀枪不入!”他用木瓢舀起神水,自己先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身边的孟守坤。
孟守坤犹豫了一下,还是捏着鼻子喝了。神水又苦又涩,带着股土腥味,喝下去喉咙火辣辣的。他刚放下木瓢,就听万太义大喊:“神水显灵了!孟保长身上已有神光护体!”
村民们抬头看去,只见孟守坤的头顶果然冒着白气——其实是祠堂里太暖和,他又喝了热水,热气从领口冒出来而已。但在香烟缭绕和心理暗示下,众人都惊呼起来,纷纷涌上前去抢喝神水。
黄老三被挤在人群里,好不容易抢到半瓢神水,刚喝一口就差点吐出来。他正想找个地方漱口,却见万太义拿着桃木剑走到一个壮汉面前,那壮汉是村里的屠夫,据说能单手劈柴。
“请壮士试刀!”万太义让屠夫举起菜刀,自己则撕开上衣,露出干瘦的胸膛,胸膛上贴着刚画的符纸,“照这里砍!有神灵护佑,必不伤我分毫!”
屠夫吓得脸色发白,握着菜刀的手不停颤抖。孟守坤在一旁喝道:“怕什么!砍伤了有我担着!”屠夫咬咬牙,闭着眼一刀劈下去——却在离万太义胸口寸许的地方停住了。
“神了!真神了!”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黄老三看得真切,那屠夫的刀明明没碰到人,万太义却捂着胸口“哎哟”叫着,嘴角还挤出几滴血——后来他才知道,那是万太义藏在牙龈里的红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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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狂热的气氛中,池坝神坛正式立了起来。黄老三和黄柱子都入了坛,他们跟着张进礼念经文,跟着万太义练“护体功”,每天能分到两个红薯和一碗稀粥。祠堂的黑板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神像,墙角堆着削尖的木棍和生锈的刀枪,池坝的山坳里,终于有了反抗的星火,哪怕这星火带着迷信的青烟。 立坛后的日子,池坝杨氏宗祠每天都热闹非凡。天不亮,黄老三就被急促的哨声叫醒,和其他神兵一起在祠堂前的晒谷场集合。张进礼穿着崭新的黄巾,手持桃木剑站在土台上,身后跟着八个戴着黄帽的“神将”,都是村里胆子大或力气大的汉子。
“今日操练‘过刀关’!”张进礼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两个神将抬来一根碗口粗的杉树,树干上插着七把锋利的钢刀,刀刃朝上,寒光闪闪,像一排獠牙。“这是神灵对我们的考验!敢过刀关者,方能得神佑,刀枪不入!”
神兵们顿时骚动起来。过刀关就是要光脚从刀刃上走过去,上周有个弟兄不小心踩偏,脚掌被划开一道大口子,血流不止,最后被万太义说是“心不诚”,赶出了神坛。
“我先来!”一个高个子神兵站了出来,他是邻村的猎户,据说能空手打死野猪。他脱掉草鞋,露出满是老茧的脚,深吸一口气,闭着眼睛默念咒语,然后小心翼翼地踩上刀刃。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刀上走过。奇迹发生了——他的脚安然无恙,只是留下几道白印。“神佑我也!”猎户兴奋地大喊,举起拳头欢呼。
黄老三看得目瞪口呆,轮到自己时,腿肚子都在打转。黄柱子在他耳边打气:“别怕,想想家里的老娘,咱们得学真本事报仇!”黄老三咬咬牙,想起被民团抢走的最后一袋口粮,想起饿死的妹妹,猛地闭上眼睛踩了上去。
刀刃冰冷刺骨,他感觉脚掌的皮肤被刀刃压得生疼,却强忍着不敢停下。走到中间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幸好旁边的神将扶了他一把。等他颤抖着走下刀关,发现脚掌虽然红肿,却真的没流血,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敬畏——难道神灵真的显灵了?
其实他不知道,这刀关的刀刃早就被万太义做了手脚,看似锋利的刀刃被悄悄磨平了棱角,加上神兵们踩刀时都下意识用脚跟着力,只要不故意踩刀刃,很难受伤。但这层窗户纸,没人愿意捅破。
除了过刀关,他们还要练“滚刺条”——在铺满荆棘的地上翻滚,练“顶枪尖”——用喉咙顶住枪尖,练“火中取物”——从燃烧的火盆里抓铜钱。每次操练都有人受伤,但万太义总能找到借口:“心不诚则神不佑”“杂念生则法力消”,而那些没受伤的,则被当作“神灵选中之人”大肆宣扬。
黄老三渐渐成了神坛里的骨干。他身子灵活,过刀关时总能稳稳当当,滚刺条时也懂得用衣服护住要害。更重要的是,他认识几个字,能帮张进礼抄写经文和符纸,因此被提拔为“什长”,管着十个弟兄,每天能多领一个红薯。
这天操练结束后,黄老三正在祠堂里抄写符纸,孟守坤突然带着一个陌生汉子走了进来。那汉子穿着黑色短褂,肩上缠着绷带,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眼神锐利如鹰,正是从印江撤退的宁国学。
“宁公来了,快请坐!”张进礼连忙起身相迎,态度恭敬。宁国学在六井溪设坛时就名声在外,池坝神坛能立起来,少不了他的指点。
宁国学摆摆手,声音沙哑:“别客套了,张云佩的民团在白石溪增兵了,据说要清剿咱们神坛。你们这操练太花哨,真到了战场上,符咒可挡不住子弹。”
万太义脸色一沉:“宁公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不信神灵护佑?”
“我信过!”宁国学猛地拍桌子,绷带下的伤口渗出血迹,“老操坝死了三百弟兄,个个都带了符纸,结果呢?机枪一扫就倒!真本事不是靠滚刺条练出来的,是靠摸爬滚打,靠真刀真枪!”
祠堂里顿时安静下来,神兵们都停下手里的活,看着他们争论。黄老三握紧了手里的毛笔,宁国学的话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也见过民团的枪支,那玩意儿能在百步外打穿木板,符咒真的能挡住吗?
张进礼脸色铁青:“宁公是败军之将,自然不信神力。我们池坝神兵有神灵护佑,定能打败民团!”他转向神兵们,提高声音,“明日加练‘刀枪不入’功!让宁公看看咱们的厉害!”
第二天,祠堂前的晒谷场上摆了一张八仙桌,桌上铺着黄布,放着一把左轮手枪。万太义请来镇上的铁匠,据说这铁匠曾给民团修过枪,枪法很准。
“今日就让铁匠开枪试符!”张进礼举起一张符纸,贴在一个神将的胸口,“距离十步,若伤不了他,便证明神灵护佑!”
那神将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腿有点瘸,据说是当年黄号军的后代。他脸色发白,却强装镇定地站在十步外,胸口的符纸在风中微微颤动。铁匠端着手枪,手不停地抖,好几次扣动扳机都没敢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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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枪!”万太义厉声喝道,“若伤了他,我赔你十条命!若不敢开,就是不信神灵!” 铁匠咬咬牙,闭上眼睛扣动了扳机。“砰”的一声枪响,震得所有人耳朵嗡嗡作响。黄老三紧张地看去,只见那神将晃了晃,缓缓倒了下去。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张进礼脸色煞白,冲过去翻看神将,发现他胸口的符纸被打穿一个洞,鲜血染红了黄布,但伤口不深,只是擦伤。“神佑!神佑啊!”张进礼突然大喊,“子弹被神灵挡偏了!只是皮肉伤!”
铁匠也懵了,他明明瞄准了胸口,怎么会只擦伤?其实他不知道,这左轮手枪的枪管早就被万太义悄悄掰弯了一点,十步之外根本打不准。但在众人看来,这无疑是神灵显灵的铁证。
黄老三跟着欢呼,心里却越来越不安。他看着被抬下去包扎的神将,看着万太义偷偷抹汗的手,一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这神坛里的“奇迹”,或许都是假的。可他不敢说,也不能说——这里有饭吃,有弟兄,有报仇的希望,哪怕这希望是虚幻的,也比饿死强。
夕阳西下,晒谷场的人群渐渐散去。黄老三偷偷来到祠堂后的柴房,宁国学正坐在那里抽烟。“宁公,”黄老三鼓起勇气问,“咱们真的能打赢民团吗?”
宁国学看着他,眼神复杂:“想活命,就得靠自己的手脚,靠手里的刀枪。信神?不如信你自己的拳头硬不硬。”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递给黄老三,“这是当年黄号军用过的,比符咒管用。”
黄老三握着冰冷的匕首,刃口锋利,映出他迷茫的脸。远处的祠堂里,传来张进礼尖细的诵经声,和着风声,像一曲诡异的挽歌,预示着即将到来的血火考验。
正月十五元宵节,池坝的村民正准备过个安稳年,却被一阵急促的锣声打破了平静。“张云佩的民团来了!带了大炮!”放哨的神兵连滚带爬地冲进祠堂,声音里带着哭腔。
祠堂里顿时乱成一团。正在吃早饭的神兵们丢下碗筷,慌慌张张地去拿武器——大多是削尖的木棍、生锈的刀枪,只有十几个“神将”有鸟铳。张进礼和万太义也没了往日的镇定,在祠堂里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