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第 37 章

神庙中风神石像庄严肃穆,眉目低垂俯视众生。鲛人族祭拜过后,将一直供奉于神台上的圣鲛珠取下,然后一路游到应淮序居住的岩洞。

应淮序送走鲛人们后,将两颗圣鲛珠一并交给簿疑。

“明河,把圣鲛珠放在眼前。”

簿疑听话照做。

应淮序不太满意:“还不够,再近些。”

一直到珠子快要碰到簿疑脸上的白布,应淮序才让他停手。他轻声念了一句咒语,圣鲛珠和簿疑微陷的眼眶都泛起微光,纤细的光线将它们连接起来。

应淮序取下墙上挂着的小箜篌,随便弹了首茉莉花。

第一个音符响起的时候,一直安静坐在那里的簿疑眼眶陡然睁大。

一片黑暗之中,许多白色的、形态各异的线条喜气洋洋地你追我赶。它们在虚空中飞舞、旋转、颤抖,像在随着琴声跳一支热烈而长久的舞,直到乐声散去很久后,它们才渐渐消失。

它们离他那样近,似乎伸手就可以碰到那些空灵的白色花瓣。

但他始终不曾伸手。

好半晌,他才长出一口气:“原来这就是圣鲛珠。”

“我已为这两颗圣鲛珠和你的视觉暂时建好联结,两天之内,你都能看到它发出的光。等到彻底将它们炼化,便能透过它们看到整个世界。”应淮序微笑道,“那一定很美丽的世界。”

透过重瞳看见的世界也很美丽。

言灵和乐精同样奇妙,词汇也和音符一样拥有灵动的身体。它们的身体丰富多彩,有些如同阳光般明亮,有些浮动着花香,有些如缕缕云烟风一吹就被扯散,有些则冰冷而坚硬,像矗立在大海上的冰山。当词语组成句子的时候,就能看到这些精灵结伴盘旋舞蹈,它们自由得就像天空中飞翔的鸟儿,天底下没有一只网能将它们捕捉。

应淮序也曾看过这样的世界,所以不忍簿疑得到之后复又失去。

他将箜篌放进簿疑手里:“明河,你也试试看。”

簿疑接过琴,手指在琴弦上停顿片刻,弹响的仍是一首茉莉花。应淮序不过在他面前弹奏过一遍,他就学会了。

乐声刚响起来就被打断,洞外有小鲛人怯生生探进半个身子。

应淮序看了眼就笑起来:“是鲛姬啊。”

他拍了下簿疑的肩膀,示意对方好好修炼,随后便向洞外走去。

洞外正是本该更名为喀秋莎的盗版爱丽儿。由于应淮序实在无法解释这个名字,只能借口说曲子无名,另外给她取了个名字。

鲛姬其实就是人鱼公主的意思,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名字,还好鲛人们不在意这个。

等应淮序来到跟前,小鲛姬才轻声开口:“应哥哥要走了是吗?”

“是。等明河的眼睛好起来,我们就该走了。”见小鲛姬有些失落,应淮序摸摸她的脑袋,“应哥哥家中也有师长,他们就像鲛人前辈们爱护小鲛姬一样爱护着我,所以我必须回去,不然他们会担心的。”

“那应哥哥什么时候再回来呢?”

“那或许就要在很久之后了。”

小鲛姬呆呆“哦”了一声,许久才想起自己来这里的正事:“应哥哥,族长说让您去神庙一趟,他们有东西要给您。”

“是吗?”应淮序回头看了一眼,见明河弹琴正入神,便朝小鲛人说道,“那便请鲛姬带路吧。”

交谈的声音远去,洞中只剩下簿疑一人。他的手指仍然拨动着琴弦,可动作机械麻木,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弹的什么。

连圣鲛珠中漂浮的线条都像是感受到这股无聊冷寂,由明亮的银白褪色成灰黑。

它们彼此之间互不理睬,就算偶尔碰到也会嫌弃地很快分开。旋律让它们的身体轻轻抖动,它们却像是很讨厌这种不受控制的感觉,琴声刚断,它们就立刻消失不见。

簿疑扯下蒙在眼睛上的白布,原本是眼球的地方如今只剩两个窟窿,因为伤口还没长好,新生的肉里尚泛着血色。

两个血窟窿像两张血盆大口,冷漠地凝视着那些灰色精灵。

他一遍遍弹着那首茉莉花,每弹一遍,识海中潜藏的阴鸷魔气就增添一分。

弹到最后一遍的时候,几乎要和黑暗海域融为一体的线条互相殴打。旋律越急,它们下手越快、越狠。不时有线条被撕扯成碎片,尸体一样飘散下来,不再能随着乐声律动。

在这场线条大战最激烈的时候,箜篌琴弦突然断裂,乐声戛然而止,所有线条陡然爆开,殿内所有声音瞬间消弭。

箜篌掉落在台阶上的声音打破一片死寂。

簿疑跪在地上,手里死死握着两颗圣鲛珠。他把其中一颗拿起来,慢慢放在眼前,然后突然用力将它摁进眼眶。

刚结痂的伤口被撑破,裂开的新肉里涌出红色的血。血泪淌到嘴角,舌尖一卷,便尝到铁锈的腥气。

眼眶的伤口疼得他冷汗涔涔。

断弦将他的衣衫和皮肤割裂,他伸手抚摸上脸颊处的划伤,清晰地记得这一处伤口不是任何一条琴弦所伤。

音杀,千年就已经被重重封锁在魔域之中的邪恶禁术。

他似乎总能将事情搞砸。生死台上是这样,四方国中是这样,到这漆黑无光的海底也是这样。

能将海怪变为鲛人的神奇珍珠,落在他手中竟然也会变作伤人的利器。

多丑陋的世界啊。

*

应淮序跟着鲛姬来到神庙,鲛人们已经汇聚在那里。

他们手捧着一匹几乎透明的薄纱,在夜明珠的照耀下,散出一层浅淡的、清透如烟的荧光,像一抹流云。

应淮序被这巧夺天工的技艺征服,游过去问:“这是鲛绡?我也曾见过龙宫送来的鲛纱,却从没见过这样美丽的。”

“因为这是用太阳落下后海面上第一缕月光织成的。十缕月光可以撚成一根线,十万根线可以织成一匹鲛绡。就在刚刚,我们织好最后一厘。”鲛人们捧着那匹百年来的结晶,将它虔诚地递给应淮序,“我们想要送给您。”

“如此厚礼,我受之有愧。”

“您当无愧。”鲛人们拥过来,“您是我们的大恩人。”

应淮序看了一眼依偎在她身边的小鲛姬。对她来说,自己确实阴差阳错之下救了她,但鲛人何尝不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呢?

“圣鲛珠已经足够贵重了,恕我不能再收下其他东西。”

然而鲛人们不由分说将鲛绡披在他身上,随后又将溯水剑和鱼骨刀取出来。带去深海的那柄鱼骨刀已经遗失在海底悬崖边上,鲛人们知道后,很快又打造了一把,比之前还要华丽。

应淮序推辞不得,加上溯水剑上的气息实在奇怪,他担心留在海底反而会给这群柔弱的生灵带来灾难,于是只能收下。

出去的时候两手空空,回来的时候满载而归。应淮序拜别鲛人们,回到自己的岩洞。

刚进洞门就看见黑衣的少年在床上蜷成一团,疼狠了似的轻轻发抖。

应淮序连忙上前查看,刚翻过簿疑的身子就看见他脸上的血泪。这场景实在太过熟悉,仿佛又回到那个雷雨夜,本该是这个世界天之骄子的男孩和女孩倒在他脚边,魂魄和身体都伤痕累累。

应淮序摸上簿疑的脉门,灵识每探进一分,他的神色便凝重一分。

圣鲛珠已经被簿疑容纳进体内。神明遗物灵气精纯,便是已经觉醒血脉后的魔尊簿疑也不可能即刻就将它们炼化,何况现在血脉沉睡、魔气缠身的少年簿疑呢?光是经脉中灵魔而起相互倾轧,就足以让他疼得死去活来。

应淮序擡袖擦去怀中人额上的细汗。他知道簿疑大概已经疼到无意识,根本听不见自己说话,却也还是忍不住叹道:“明河,你又何必如此心急呢?”

眼下也没有缓解疼痛的办法,要想将珍珠炼化作龙瞳,一切都只能靠他自己。应淮序给簿疑喂了一颗补气丹,避免他被疼晕过去,而后细细替他擦拭脸上血迹。

丹药在体内化开,簿疑似乎清醒了一些。尚且还是鲛珠的龙瞳中一片黑暗,只有一个模糊的身形隐隐发出光亮。

他将这唯一的光亮死死抱住。

“师叔……师叔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