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第 33 章
辞别新王后,应淮序着手准备回程。
簿疑已有重瞳,虽说言灵术尚还生疏,但只要勤加练习,言出法随只是时间问题。事业线总算被补上,感情线却出了大岔子。
一方雪界上的禁制明明已经被触动,却没有禁锢住对青莲动手的人。这是师尊留给他保命的绝招,一击之下有渡劫期的威力,按理说全天下不应该有人能从这杀招底下逃走。
可偏偏有人逃走了。
应淮序压下心中疑惑,打算带青莲回望舒宫,直接去问师尊。
临行前安陵王特来相送。登上王位的他和从前也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一袭白衣一把竹扇,就好像还是一个月前那位闲云野鹤的逍遥客。
只有一点不同,他今日带了一顶帷帽,垂下的薄纱将他的脸遮挡得不甚分明。
青莲始终昏睡,应淮序忧虑之下一心想要回宗门,见了安陵王这副打扮,也还是暂缓启程关切问道:“王上可是病了?”
“小病而已,无妨。”
“在下初通医理,若王上信任,可为王上诊治一二。”
“不必劳烦先生,只是一些红疹而已。虽不便见人,但并不碍事。”
簿疑一直默默在身后整理行囊,此时也开口道:“不过掀开面纱一观而已,王上何必推辞。”
他的语气很平和,眼中却是森然冷意,背对而立的应淮序无从得知,安陵王则看得分明。
微顿后安陵王轻笑着开口:“其实本王最近是被一道难题缠住,故而上火出疹,若是先生能替我解答,我自然可以无药而愈。”
应淮序好奇:“愿闻其详。”
“我今日断案,南境有一人坑埋其女,投案自首后却状告其父,说都是老父挑唆,这才对幼女痛下杀手。此人依律当受刑,但他的父亲却无从审判。不知应先生觉得,明火无风而起,是火的罪过更大,还是添柴之人罪过更大?”
应淮序并未犹豫:“自然是添柴之人。”
安陵王朝他身后看了一眼,笑问:“何以见得?”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死亡贫苦,人之大恶。便不说是人,天下间但凡有生命者,何者不渴望食色呢?世人皆以贪婪和嫉妒为罪,然而贪婪嫉妒也不过是与欲望伴生的情绪而已。欲望不止,则情绪不息。无悲无喜之人,除了圣人就是尸体,可天下又能出多少个圣人呢?”
这番话唯二的听众都听得颇为认真,安陵王若有所思,身后的簿疑也停下手中动作,垂下的眼睫遮挡了无故旋转的重瞳。
情绪而已。
心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轰然倒塌,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清明松弛。识海中团聚的黑气都被逼至角落,深深刺入地面的长剑上宝石仍旧闪烁,镌刻其上的罪孽含义却消失不见。
那只是人人都会有的情绪而已。
他擡头看向身前燕尾青色的背影,听见那人续道:
“火焰见风而长,见雨而熄,符合世间相生相克、天理循环之道。沉沦情绪之人终将被情绪反噬,但添柴人却是挑动旁人情绪以谋自己私利,旁人两败俱伤,添柴人却只犯口业。执刀剑者损人身体,言语挑拨者损人灵魂,同为杀人,后者岂能无罪?如此戏弄理法、欺瞒天道之人,才是真正伤天害理之人。”
“这么说,依先生之见,挑唆之罪当是众罪之首了?”
“是。”
“可正如先生所说,挑唆之罪只犯言语口业,该做何解?”
“天网恢恢,故赐人族以智慧。我辈执剑,王上执笔,谈何无解?”
“孤明白了。自当以挑唆罪入律法,从此往后,教唆他人伤人者,”安陵王似乎只是无意间朝应淮序身后看去,“笞百杖,徙三年,亲友永不复相见。”
应淮序听他所言心中一直暗暗点头,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则皱起眉头。
这律法似乎定得太严苛了些。
应淮序有心提醒,但想到四方国刚刚平定内乱,或许正需要一些严明法纪。于是他没有开口直言,只是让安陵王再和朝臣详细商量一番。
“先生一席话如拨云见日,令我茅塞顿开。想必不出几日红疹之症便能大好,就不耽误先生赶路了。只是……”安陵王略带担忧道,“我看簿小兄弟面色有异,莫非也病了?”
应淮序连忙回头,果然见簿疑脸色不对。他瞬间将安陵王的疹子忘到九霄云外,伸手探上簿疑腕间。
识海中魔气卷土重来,簿疑剧痛之下仍向白衣人看去。那人掀开帷幕,露出一双已经成形的重瞳。他启唇吐出一句无声之语,却让簿疑猛然睁大眼睛。
亲友永不复相见。
没有发出声音,眼中重瞳也并未旋转,簿疑却仍下意识看向天边,害怕言灵认下这句尚未出口的诅咒。
他闭上眼不再看安陵王挑衅的微笑,忍痛对担心不已的师叔说了句“无事”。
应淮序看见他额上渗出的细汗就知道这是一句谎言。他凝神替簿疑调息良久,这才将无故做乱的魔气暂时压制。
尽管小师侄反复说没有大碍,但他仍不太放心。
这次魔气来势汹汹,他一个外人都能感受到仿佛能把指尖皮肤经脉撑破的威势。事出反常必有妖,最后他还是决定多留一天看看情况。
他正打算告知安陵王,擡头却见庭中空无一人,安陵王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离开,无声无息。
*
难得的一个雷雨夜。
雷声如重槌落于鼓面,院中花木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天地都仿佛被细密如织的雨线包裹起来。空气中水意弥漫,连被子都像是返了潮。
应淮序从床上爬起来,将门窗全部关好。仅有的睡意也被这番动作打消,他索性挑灯夜读,翻开卦书研究那副明夷卦的卦辞。
不知看了多久,雨声与雷声都逐渐变得朦胧起来,应淮序擡头朝木窗看了一眼,早已合拢的窗扇阻挡了他的视线。
大概是雨停了吧。
他并未多想,随即又沉浸于卦辞之中。
窗扇之外,一堵无形的屏障矗立于雨幕之中。它将整间寝宫包裹起来,雨水冲刷掩盖暗中潜藏者的气息,雷声风声都被它屏蔽其外,让这间宫室自成一个安静的小世界。
小世界之外,簿疑陡然睁开眼睛。
识海中魔气也察觉到异常,开始欢欣踊跃。
“是谁?出来!”
眼前宫墙开始扭曲,墙上破开的黑色大洞中走出一个模糊的黑影。
空间扭曲是梦魇开始的特征,簿疑拧眉,道出来人身份。
“魇君。”
黑影显出身形,果然是花惊定。他戏谑一笑:“何必这样不欢迎呢?我可是来帮你的。”
他摊开掌心,手中赫然是一只莲花。
青莲身体中三魂七魄只剩下一半,此时感受到被窃走的另一半的呼唤,神魂挣扎之下连原形也不能维持。若不是一方雪界震慑,尚且稚嫩的妖魂顷刻间就会被撕扯成碎片。
“这小花妖可知道你不少秘密,如果不是我拿走她一半神魂让她变成了个傻子,你现在早就在你师叔面前露馅了。妖族素来擅长鸠占鹊巢,要是某天花魂回归,你之前的所作所为肯定会被她抖露出来。那个时候,你那位师叔又会怎么看你呢?”
簿疑冷声道:“你想干什么?”
花惊定诱惑道:“我可以帮你杀了她,只需要你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就凭你?”簿疑冷哼,“她身上有决真子的护身符。”
“不止护身符,还有决真子那老东西留给你师叔的一道保命杀招,用他的识海化成。”花惊定啧啧两声,“瞧瞧人家那师徒情深。”
见簿疑面无表情,他变本加厉地挑拨,“听说你师叔想收这小妖精为徒?难怪愿意把保命的东西都给出去,瞧瞧人家这师徒情深。”
簿疑眸中黑气一闪而过。
“你想做什么?”
“做一个交易而已。这妖精身上有决真子的东西护着,你是杀不了她的。”
“没有人能杀得了她。”
“当然除了我以外。”
簿疑冷笑:“你不也失败了吗?”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花惊定话锋一转,“不过与决真子作对,我需要付出的代价也不小,所以得向你借一样东西补身子。”
“什么东西?”
“你的眼睛。”
簿疑拔出腰间桃木剑:“你也配吗?”
花惊定微微一笑,身边忽然狂风大作,浓重的魔气将他缠绕其中,急速旋转的罡风之中渐渐浮出一个硕大的龙头。
青色龙魂盘旋于花惊定身后,朝簿疑一声咆哮,声音如钢锯般擦过双耳,牵起一阵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