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第 9 章

少年人怔怔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眶逐渐浮上一层水汽。

他轻轻一拍簿疑的肩膀,心中暗叹一声:还是个孩子呢。

看来男主也不是那么好当的。他这个炮灰虽说没什么重要戏份,前世过得却潇洒极了。在师尊和师兄庇护下,他一点苦也没吃到,整日吃吃喝喝,和同门打打闹闹。唯一的烦恼只有师尊过于担忧他的身体,不让他外出云游,所以没怎么看到过外界风景。

哪里像男主,小小年纪就已经几经生死。

想到前世,他又是一阵头疼。剧情因为他的介入,看似做出了一些改变,但又好像没有任何偏移。

师兄提前突破,却还是跟着他一同进入剑冢;簿疑没受同门欺辱血脉觉醒,清规打群架还是使得灵脉暴动;七星袭月剑苏醒,师兄离得远没受波及,剑灵认主环节却出了差错,受伤的人变成了他和簿疑。

似乎剧情里发生的一切终究需要有人承担,他无法真的改变剧情。

应淮序眉心轻皱,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

难道说既定的结局终究不能打破?

他们师徒三人,无论如何都会死在七星袭月剑下吗?

应淮序突然想起设定面板上永恒的三个问号,鬼使神差般问:“簿师侄可有想好给这把剑取什么名字?”

簿疑已经恢复平静,他摇头后,极认真地朝应淮序行礼:“请师叔赐名。”

让他来取吗?

应淮序拿起那把青黑重剑。

七星袭月,并不是这把剑真正的名字,不过外人方便称呼的绰号而已。“袭月”二字取自“彗星袭月”,暗喻此剑嗜杀的本性。“七星”则是因为剑脊上等距镶嵌着七颗宝石,和青黑的剑身浑然一色,就像七颗不会发光的星星。

设定里写着这七颗星星分别对应天主教教义当中的七宗罪,或许是策划偷懒被人举报,也或许是东方天道不管西方罪责,它们就宛如七颗废子,从来没有被点亮过。

就连前世簿疑黑化成那个样子,也没有一颗星星亮起来。

尽管黑化,也仍旧是一个没有情|欲、也没有罪责的人。

不远处,剑池里的岩浆早已冷却,不再翻腾涌动。火红的池水渐渐凝固成黑色的石衣,将巨大沉重的铁索包裹起来。无数细小的火星迸溅跳跃,而后跌落在青黑的池水中,消失不见。

石头、钢铁,和这把剑一样的搭配。

“迢迢一水隐星妃。”应淮序不知怎的想起这句诗。

面前的少年是向来不太有少年气的。他总是习惯于把自己伪装成一个大人,只有在不经意时,才会显露出几分原本的纯真稚气。几经打击过后,连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也沉寂下来,不见神采。

应淮序看着那双被长睫挡住所有光亮的、暗沉沉的眼睛,问道:“便叫明河可好?”

“明河。”

簿疑低声重复道。

“极好。”

应淮序的心脏快速跳动了一下,这是要成了的意思吗?

灵剑的名字当镌刻在剑柄上,他伸出手,尽量不让对方觉得自己太过热切:“我可以帮师侄刻字。”

然而不等他碰到剑柄,簿疑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剑本无名,也不该取名。”

低而坚定的声音让应淮序心中一空。他自然知道这把剑不该有名字,提出这个建议只是为了证明剧情是可以被改变一部分的。

然而,还是不行吗?

他失落地笑笑,想要收回手,却在下一刻被簿疑握住手腕。

簿疑引着他的指尖落在自己眉心:“剑本无名,人当有字。”他闭上眼,颤声请求道,“弟子还没有字,请师叔为我刻字。”

应淮序一怔。

人间男子取字的习惯是在成年加冠之后,字和名往往有意义上的关联。而修真界剑修把本命剑视作成年的象征,取的字也往往和剑名有关。就比如说应淮序,单名一个云字,“淮序”二字则取自“清规”,都有清明秩序的意思。

簿疑已经有了本命剑,自然也该取字,但给他刻字是什么意思?

应淮序顺着簿疑的意思进入他的识海,在感受到这片荒芜天地对他的回应后便是一惊。这片识海对他毫不设防——簿疑把改造识海的权力也开放给他了。

他突然间明白“刻字”二字的含义。心念一动,一座石碑拔地而起,以指为剑,在石面上刻出两个飘逸瘦硬的大字。

明河。

识海中时间是恒定不变的,只要无人毁去,这块碑石就会永存,其上的剑气也会永远不散。万一某天七星剑失控,簿疑被魔气所惑,这块碑上的剑意或许会成为一个让他清醒过来的机会。

陌生剑意的入侵让整座识海都微微颤动起来,簿疑眉关紧缩,显然并不好受。远处七星剑也蠢蠢欲动,似乎就要醒来,又被主人强硬地压制下去。

识海生来有自保和排外的本能,任由旁人改造自己的识海而无动于衷,这得是何等的毅力和信任才能做到。

应淮序被男主的觉悟感动了:宁愿冒生命危险开放识海给一个外人,也要保证一个入魔后及时醒来的机会,如此坚定不移的品性——

不愧是男主啊。

好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男主啊。

不过刻两个字,把两人都累得大汗淋漓。

应淮序是因为这项工作必须十分小心谨慎,改造识海一个行差踏错就可能让人神魂受损,他不想让男主白白受罪。

而簿疑则是因为疼痛。识海中陌生剑气的存在让魔剑愤怒,魔气表面上平静无波,私底下却越来越凶猛地攻击识海核心,发出不可拒绝的质问:“汝以何证道!”

以何证道?

他不知道。

他根本就不信道。害怕无情道寂寞,不耐有情道缠绵;为恶道不愿,行善道无心。大道万千,条条不得其法。

魔气翻涌着,声声相逼:“汝当以杀证道!”

簿疑心中哂笑。他死死握住手中桃木剑柄,将剑刃调转方向对准自己。若只能以一死证道,死的只能是他。

他睁开眼,贪恋地想再看师叔一眼。却正好对上那双认真清透的双眼,朝他微微一弯:“别怕,马上就好了。”

就此而止的想法轰然消失,求生的念头阴影般蔓延上来。

他疼到已经无法站起来,却强硬地按住师叔刻完字后想要收回去的手,再一次低声乞求道:“请师叔为我加冠。”

应淮序没看出他的异样,失笑:“我怎能为你加冠?这是你师尊的事情。”

簿疑眼眶微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求师叔,为我加冠。”

应淮序被他握住手腕动弹不得,只好顺势帮他擦去额上冷汗。

“加冠礼是剑修一生重事,应当开宗庙,请贵宾告天地。这里什么也没有,就这样囫囵应付过去岂不可惜?”

簿疑已经疼得受不了,他向前膝行一步靠在应淮序肩上。

“求求师叔,求求师叔。”

肩上传来湿热的水意,应淮序无声叹气,再硬的心肠在这泣声哀求下也要软得一塌糊涂。

“何必相求,我答应你。”

应淮序打开乾坤囊,从中尽可能寻找出加冠礼所需的东西。可惜他平时甚少带那些没什么实用性的礼器,找半天也只找到一对红烛,勉强当做祭祀的香火。

加冠礼中,受冠者要更衣挽髻戴冠,以示成年可以承担大任。

应淮序来时轻装简行,乾坤囊中大多都是预防不测的法器符箓,只有几件素净的旧衣,冠帽更是几乎没有。

他思虑了一会儿,从囊中最隐蔽的一角处找出一套华服。

这是数年前他行冠礼时,师尊决真子为他准备的礼服。虽然已经穿过一次,但因为珍视爱护,依旧崭新如初。

紫色衣袍用金银双线满绣,是最好的绣娘数年的心血。紫色帽冠一左一右插着两根白色燕羽,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燕翎冠。

簿疑指尾轻轻拂过那两根燕翎。

当年在人山人海之外拼尽全力才能窥伺到一角的珍宝,此刻都在他身边,无论是衣冠,还是人。

他有些头晕目眩。

更衣。

双手从身后伸来,环过腰间束好腰封。因为赶鸭子上架的冠礼主持人只会给自己系腰带,却不会面对面给别人系。应淮序轻声诵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识海中魔气已经开始无声无息切割经脉,簿疑忍耐着。他披着应淮序的旧衣,就像披了一层石头,不愿动弹分毫,所有情绪都只在石衣里暗自翻腾。

挽发。

木篦轻柔地梳理着每根发丝,发带将拢聚在头顶的发包扎紧,身后的人动作很不熟练,却极力轻柔,仿佛指间穿过的每一根青丝都是易碎的琉璃。

“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燕尾青的衣袖不时划过眼前,上面暗红的血迹让他双目睚眦。克制本能会疼,忍受剑气会疼,镇压魔剑会疼,都比不过看到那血迹的疼。

他仍嫌自己不够疼。他想要更疼一些,好像这样就能抹去身后人曾经受过的疼痛一般。

加冠。

紫冠端端正正戴在头上,两侧的燕翎被加冠者指尖术法再次清洁,燕羽整齐而柔顺。

“弃尔幼字,顺尔成德。”

额间的刺痛让簿疑恍惚,几乎要听不见师叔在说什么。只有魔气的叫嚣依旧如故,不断逼迫他以杀证道。

冠礼是剑修入道的第一步,然而冠礼也无法让他从天道那里求得半点生机。

簿疑喉间泛起一口血腥气,一只手死死摁住剑柄。另一只手却在师叔的袖摆擦过脸颊的时候,轻轻攥住一角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