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章 匣未开,账已斩
夜色如墨,上邽城头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将账坛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
白日里万人齐呼“审”字的余音仿佛仍悬在空气里,未散。
胡烈坐在账房深处,四壁堆满案卷,烛火映着他额角的汗珠。
三名账丞分坐两侧,指尖翻动纸页,笔尖划过记录簿,沙沙作响,如同春蚕食叶。
他们已闭门核案六时辰,水米未进,只为在“公算审字第一号”开审前夜,厘清最后一道证据链。
可关键之处,始终缺失。
“金城旧吏名下田产转移记录,仍未归档。”一名账丞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焦灼。
胡烈闭目,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无原始流转凭证,即便百姓控诉如潮,也难定豪强隐匿田亩、偷逃赋税之罪。
而一旦证据链断裂,整个“公算联审”便可能沦为一场声势浩大的空谈。
就在此时,门外脚步轻疾,黄琬之推门而入。
她未披外裳,发髻微乱,手中却紧握一封密报,封口盖着“账哨”独有的暗纹印泥。
“南市老账医,昨夜焚纸。”她语速极快,目光如刃,“灰烬中检出‘藤灰副料’残渣。”
屋内骤然一静。
胡烈猛地抬头:“幽州新纸?”
“正是。”黄琬之冷笑,“此纸耐蚀防蛀,唯幽州工坊特制,专供中枢要牍。民间禁用。他一个市井账医,何来此物?又为何深夜焚毁?”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有人在毁证。而且——内鬼仍在试水。”
胡烈双拳紧握,指节发白。
他知道,这不只是销毁一纸凭证,而是对“账信十律”的公然践踏,是对“程序正义”的致命挑衅。
“查。”他只说一个字。
李息早已候在外厅。
他换了一身粗布短褐,脸上抹了炭灰,扮作城中炭行苦力,悄然潜入南市老账医居所。
那老者佝偻着背,正以特制药水反复擦拭一卷羊皮账角,动作极尽小心。
李息藏身檐下,借月光窥见药水滴落处,羊皮上隐隐浮现出暗纹数字——那是用“隐墨术”书写的密账!
他未惊动对方,悄然退走,在门框与门槛交接处撒下“显影尘”。
此尘无色无味,唯遇“北辰油膏”——一种专用于保存机密文书的防潮油——便会转为淡青之色。
次日清晨,李息带人查看尘迹,果然发现门侧微呈青晕。
循迹追踪,最终指向城西废弃盐栈。
黄琬之亲率二十名算吏突袭盐栈,在地窖深处搜出三只密封陶罐。
启封后,内藏完整“金城豪强田契密录”,纸页泛黄却保存完好,字迹清晰可辨。
其中一份田契,赫然写着郑元礼之名。
“郑元礼?”一名算吏倒吸冷气,“其弟曾任杜预幕府‘税判’,早入‘双纸并行’监控名单!”
所谓“双纸并行”,是陈子元亲立的监察制度:凡涉财税要职者,必须同时提交明账与暗账,由不同渠道上报,互为印证。
一旦不符,立即预警。
而郑氏兄弟,正是首批被列为重点监察对象之人。
胡烈接过密录,当即命人接入“格算图谱”——这是由蔡旭坤主持设计的推演系统,能通过数据反推十年内的田产流转轨迹。
随着一道道数据录入,图谱逐渐显现惊人链条:自建安十五年起,金城、陇西、武威、安定、北地、河东六郡之间,竟存在一条隐蔽的“隐田换税”网络。
豪强以亲属代名、虚立户头、跨郡置换等方式,将万亩良田匿于账外,逃避赋役,而地方官吏则默许纵容,甚至合谋分利。
“牵连六郡……”胡烈喃喃,“这不是个别舞弊,是体系性腐溃。”
他立即求见陈子元,将密录呈上,恳请暂缓公布:“主公,此案牵涉极广,若骤然曝光,恐激起地方动荡。是否待成都批复,再行定夺?”
陈子元立于窗前,手中仍握着那夜未启的密匣。
他未看胡烈,只望着远处账坛上尚未熄灭的灯火。
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却如铁铸:“不缓。”
胡烈一震。
“且扩审。”陈子元转身,目光如电,“将‘审字第一号’升格为‘公算联审案’,凡涉案者,无论远近,皆由各郡公算所同步立案,同日公示,同律追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