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地瓜 作品

第 253 章 【捉虫】尘埃(四)(第2页)

县令便十分失落,“这……难得县君亲至,下官怎好不尽地主之谊?”

这可是秦阁老之女!

素日他巴望不上秦阁老本人也就罢了,如今好不容易儿子女儿都在,不借这个机会操办一场接风宴,岂不错失良机?

若办得漂漂亮亮体体面面,阁老多少也会记住我的名字吧?

阿嫖如何猜不出他的心思,依旧婉拒,“大人一番心意,我心领了,只是素有家训,在外不得铺张。”

一旦去了,这份人情就要算到父亲头上,而人情债最难还,所以她选择不欠。

家训,意思就是秦放鹤不许。

前后几l番话,阿嫖都说得客气又坚决,叫人挑不出毛病,又无空子可钻。

那县令一听,只得

作罢,又说了许多客气话,这才目送车驾远去,倍感遗憾。

秦家在章县县城内没有院落,如今阿姚便借住在孔家大宅。

去岁阿姚也中了秀才,平时都跟孔植住在县学,每十日回来一次。

那县学宿舍秦放鹤和孔姿清也曾住过,如今他们过来,山长便做顺水人情,也叫他们住父亲的屋子、睡父亲睡过的炕……

只是阿姚固然可以借住孔家,如今孔家老宅无有长辈,阿嫖作为未嫁之县君,却不好去。

故而前几l日就派人先一步赶来,在城中临时租了一座干净又敞亮的院子。

阿嫖特意挑了两人在家休息时登门。

芳姐上去叩门,禀明身份,管家一听,又惊又喜,忙命人大开中门,悬挂红灯笼迎接。

里面的孔植和阿姚听说,也是惊喜交加。

阿姚想的是,哎嗨我姐想我了!

孔植想的却是,莫非,莫非她答应了,要亲口与我说?

国礼不可废,二人忙不迭跑去换了大衣裳,亲自去大门口迎接。

等阿嫖说了免礼,国礼才算完,可以叙家礼、论旧情了。

“姐,姐你特意来看我的吗?!”阿姚直接从地上蹦起来,冲过去一把抱起她转了几l圈,兴奋得脸都红了,“爹娘想我吗?姐你又长高了!给我带什么好吃的了?”

十四岁的半大小子,已经很有几l分力气了。

阿嫖笑着摸摸他的脑瓜,退后一步打量,满意点头,“嗯,黑了些,高了也壮了,瞧着人也精神了。”

“嘿嘿。”阿姚挠头发笑,又忍不住炫耀,“我同植哥日日骑射,难免风水日晒……植哥?”

他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个孔植,而且一直没说话。

你咋回事儿?平日口才不挺好的么!

阿嫖顺势望过去,然后就发现孔植一直瞧着自己,心中微动,“好久不见。”

数年不见,少女越发出落得亭亭玉立,眉宇间更多几l分坚毅果断,行事作派也更有章程,活脱脱一个年轻版的秦放鹤。

孔植忽然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紧张,强装镇定道:“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轻飘飘的四个字如何形容得尽那诸多思绪?

他很想多看几l眼,却又觉得有些失礼,躲闪几l次后,忍不住又添了一句,“你看上去,很好。”

阿嫖笑了笑,“你看上去也不错。”

“哎呀!”阿姚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隐约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但更多的还是急躁,干脆一手拖一个,急乎乎往里走,“杵在这里作甚,唱大戏么?有什么话不能进去说!”

稍后三人落座,阿姚依旧如儿时那般腻在姐姐身边,又是帮忙倒热茶,又是帮忙切果子,还巴巴儿翻出这些日子的功课与她瞧。

“先生说我的字已有了父亲三分风骨,文章做得也不错……”

“像你爹”“尔肖父”,对阿姚而言便是无上褒扬。

阿嫖也认真看,翻到其中几l张,又忍不住抖出来笑,“只是诗词歌赋略逊色些。”

通篇匠气,又多穿凿附会,很有点惨不忍睹。

少年嘿嘿发笑,并不以为意,“虎父无犬子嘛!”

他还挺得意。

逗得阿嫖也乐了,抬手往他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王婆卖瓜。”

他们的父亲确实一直不长于吟诗作赋,但那又如何呢?

治国治家,可不是会写几l首酸诗就行的。

孔植一直安静地看着姐弟俩说话,直到中间阿姚实在口干,转头去喝水时,他才抽空问:“你的行李怎么不见?如今住在哪里?”

芳姐便替阿嫖答道:“原本县太爷想请我们县君过去的,但县君不欲声张,便提早几l日租了一座院子,自己关起门来,说话做事都便宜。”

如今她是正经有品级的女官,领朝廷俸禄,饶是孔植也不好忽视,听了这话,倒品出几l分别的意思来,不由得心头一沉。

“自己关起门来……”

自己……

正说话间,孔家的管家进门来报,说是县太爷悄悄打发人送了几l样瓜果点心来。

瓜果点心再贵也有限,且又透出几l分亲近,倒是叫人无从拒绝。

阿嫖就笑了,又叫人打赏,“多谢费心。”

这位大人还挺机灵的,知道不声张,又会挑时机挑地点,一下奉承秦、孔两家。

经过这么一打岔,原本孔植想旁敲侧击的念头倒不好说出口了,只得暗自压下。

晚间三人一并用饭,各自大谈近几l年的经历和趣闻,隐约又有了儿时的体验。

因长姐在,阿姚也大了胆子,狠吃了几l杯果酒。初时只觉甜丝丝的,却不料那东西后劲儿极大,不多时竟就醉得晕晕呼呼。

不知不觉天色将晚,阿嫖提出告辞,阿姚舍不得她,强撑着歪歪斜斜站起来,拽着她的胳膊撒娇,“姐,今晚我跟你睡。”

几l年未见,你就不想亲弟弟么!

孔植听得额头突突直跳,本能地伸手去拽,“你多大了?”

十几l岁的人了,也有了功名,纵然是亲姐弟也该避讳些,更不好说一起睡的话。

阿嫖也不说话,似笑非笑瞧着他,愣是将孔植看出几l分心虚,下意识别开视线。

但阿姚似乎也清醒了些。

他眨眨眼,“那,那我外间打地铺!”

话虽如此,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阿姚就在马车里睡成死猪。

孔植坚持随行护送,阿嫖没有理由拒绝,两人一个骑马,一个坐车,中间隔着个不省人事的阿姚,一路沉默。

这份沉默一直持续到马车停在阿嫖租赁的院子门口,孔植才如梦方醒。

月亮不大,但月色很好,朦胧的月辉温柔洒落,好似突然压得他心跳加速。

“你,”他的口舌干涩,心跳声震耳欲聋,“你没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阿嫖掀起车帘,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刹那间,孔植的人都凉了半边。

热血瞬间涌上他的头颅,一遍遍冲击着,潮水般嗡嗡作响,“我,我知你志向高远,绝不会逼你放弃什么,如今你喜欢做的,日后照样喜欢做!我会给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所以,所以不要拒绝我……

“这世上的许多事,并非你想象的那样简单。”阿嫖黯然道,“你的承诺也好,感情也罢,确实让我感到了真诚的快乐和感动,但……”

这不足以使我交付自己的余生和自由。

“我明白你的不易,感同身受!也会像秦叔叔那样努力分担,给我个机会可以吗?”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中,孔植从未体会到何为求而不得。

如今,这感觉近在咫尺,苦涩得令人发麻。

“男人和女人永远都无法感同身受,这一点,纵然是我父亲也从未否认过。”但多年游历在外的经验却早已帮助阿嫖完成蜕变。

又或者,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天真的小女孩儿。

秦熠,自小得秦放鹤亲自教导,从来都不会冲动行事。

她的回答太过斩钉截铁,以至于孔植自恃学富五车,一时间竟也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阿嫖缓缓眨了下眼睛,“正如此刻,你依旧不明白我真正的担忧是什么一样。”

少女的声音如月色沁凉,在星空下缓缓流淌,充斥着近乎冷酷的理智:“你说给个机会,听上去似乎相当公平,可对我却并非如此。你我这般家世,永远都不可能和离,一旦身处其中,我将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我将不再是我,而是一位妻子、一位诰命,将来还会是一位母亲……

你知道我一路走来不易,那么又明不明白,如今我所拥有的一切,并非一己之力得来的,我的父亲、母亲、弟弟,甚至是师门、朋友,都在为我,为这个家族承受前所未有的巨大风险!

若我一朝为人妇,那么这一切的一切,都将随之化为乌有。

我本人暂且不论,我的家族、父母、兄弟、师门,乃至力排众议开创此先例的陛下,都将沦为笑柄……”

看啊,你秦放鹤曾经据理力争和力排众议又如何呢?

如今女儿还不是嫁人?

阿嫖深刻地明白,她能走到今日,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若她中途折戟,这条向上的道路将永远被封死!

再也不会有这样好的机会了。

这是从小父亲就告诉她,耐心等来的机会,这是她渴望了一生的机会。

孔植想要反驳,却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每句话都真实到残酷。

“我,我可以帮你分担,我也可以做出牺牲……”

阿嫖笑了,“但你我的牺牲,绝不可相提并论。”

男人成家,依旧可以立业,但我呢?

我没有任何抵抗风险的余地,也没有任何退路。

一旦退,就是真的退了。

这么多人为我牺牲,为我遮风挡雨,我不可能那样自私。

我是我,却又不仅是我。

孔植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

他不断张嘴,却始终发不出任何声音,像一条被丢到岸上等死的鱼。

“当然,还有另一条路。”阿嫖忽然说。

孔植心脏重重一跳,犹如即将溺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什么路?”

“我为县君,行国礼,”阿嫖直直望到他眼睛里去,一字一顿,“并非你我成婚,而是我下嫁。”

如此一来,我依旧是我,而你,将落一等,沦为依附于县君的男人。

“你敢么?你舍得么?”

我也将做出适当牺牲,也将体恤并帮扶于你,那么你,舍得自己的前程和荣耀么?

孔植蓦地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