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地瓜 作品

第 253 章 【捉虫】尘埃(四)

孔姿清夫妇在定北,孔植和阿姚在清河府章县,而阿嫖和董娘上月来信时,正在海南。

所以身在京城的秦放鹤,只能对着空气无能狂怒。

他徒然张了张嘴,如泄了气的皮球般坐回去,怔了片刻,熟练地从怀中摸出保心丹含了一丸。

他也才三十八岁,但内阁压力和工作量真的太大,几l位前辈中风、猝死的案例历历在目,逼得他不得不提前开始保养。

成亲这么多年,阿芙还是头次见丈夫这般,心烦之余也有些好笑。

“一家有女百家求,早在几l年前便有人探口风,不过都有些不合适,我和母亲都暗自拒了。”阿芙一脸平静地持续往秦放鹤胸口捅刀子,“可无疑不是外人,成与不成,总得你亲笔回信才显郑重。”

秦放鹤哼了声,随手把孔姿清的信扔出去老远。

烦得很,不回!

阿芙:“……”

幼稚!

晚上秦放鹤毫无睡意,睁着两只眼睛看房梁,阿芙忍无可忍,“大半夜的,叹什么气!”

秦放鹤诧异道:“我有么?”

阿芙啼笑皆非地捶了他一把,索性也披衣坐起,命人掌灯。

秦放鹤就长叹一声,幽幽道:“记得昨儿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小娃娃呢,怎么一转眼就有人求亲了?”

有这么算的么?阿芙无奈,“一转眼十八年,多转几l回,这辈子也就结了。”

说到这里,夫妻二人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女儿儿时的可爱模样,一时酸涩非常。

两人对坐良久,秦放鹤顺手扯扯衣服,“你怎么想的?”

唉,儿女都不在身边,一闲下来,颇有种空巢老人的孤寂。

阿芙挑了挑灯芯,屋里瞬间亮堂了些,越发衬得她神色莫名,“嫁人,总不如在自家做姑奶奶舒服……可若要嫁人,实在不做他选。”

夫妻近二十年,她深知秦放鹤与常人不同,是真心疼爱、器重这个女儿。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在女儿身上投入的心血和精力,甚至比儿子还多。

这么说吧,若阿嫖想效仿董娘,秦放鹤必然头一个双手赞成!

反正我养得起!

秦放鹤没说话。

孔植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两家轮流教导,颇有半师之谊,无论出身、人品还是脾性,都是上上之选。

难得两个孩子一起长大,彼此相熟、性情相投,知根知底的……

所以无论同不同意,都不算很差的选择。

可娶妻和嫁人,差太多了。

倘或阿嫖想嫁,他不会拦着,但这么一来,这个姑娘势必会牺牲很多东西……

“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吧。”秦放鹤摇摇头。

孩子大了,该自己拿主意了。

八月,阿嫖接到家书,一眼扫过去便愣住了。

“哇,阿嫖这个好甜。”董娘正兴致勃勃挑选芒果,切了一块果肉便

笑着招呼她来吃(),可是京中有事?

阿嫖抿抿嘴7()_[((),一目十行看完,微微愣神,然后又慢慢看了一遍。

董娘察觉到什么,也不出声,远远去一边坐下,安静地吃芒果。

海南偏远湿热,常被中原人鄙视,但四季如春,物种繁杂,自有其可爱之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阿嫖才合上信,缓缓吐了口气。

“出事了?”董娘这才抱着果盘过来,关切道。

阿嫖想了想,摇摇头,在脑海中整合了下语言才问:“小姑姑,你为什么不成亲呢?”

董娘瞬间猜到是什么事了。

她脸上的笑意迅速褪去,以一种罕见的认真说:“一来,我确实瞧不上身边那些货色;二来,其实这话我以前从未对人讲过,但……罢了,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了。”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非常难过,似乎回忆起某件令她痛苦,甚至是感到恐惧的事情。

“当时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你是否记得,我曾经有位非常要好的堂姐……”

阿嫖努力回想了下,点头。

虽然记忆有点模糊,但确实有这么个人,温柔大方、高贵美丽,身上也香香的。

对方还抱过自己呢。

对了,怎么后来就没有消息了呢?

“她死了,”董娘平静道,“难产而死。”

一直到现在,董娘都无法接受,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没就没了?

而最令人难过的是,曾经在她心目中那个与堂姐珠联璧合的姐夫,也仅仅守孝一年,然后马上续弦。

曾经的甜言蜜语,什么山盟海誓,仿佛都成了过眼云烟,一切都像极了绚烂一时的烟花,转瞬即逝。

但即便如此,世人还会交口称赞,“唉,真是重情重义啊!”

仅仅因为他没有虐待亡妻留下的女儿,逢年过节也会命下人拜祭。

仅此而已。

这件事给当时年幼的董娘带来空前打击,也就是从那时起,她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女人生孩子就是闯鬼门关”。

事后她也曾或明或暗多次打探,发现产妇死亡极其寻常,就算侥幸不死,落下各种病痛的也比比皆是。

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所有人都不以为意。

董娘承认自己胆小,她懦弱,她害怕,不愿也不敢承担这样的责任,冒这样的风险。

她甚至拼着一个任性荒诞的名声,也不敢对父母说真心话。

“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你看你娘不也没事么?”

她总觉得家中长辈或许会说出这样搪塞的话。

没人会把一个小姑娘的担忧放在心上。

但董娘就是怕啊。

别人没事,我就一定没事吗?那堂姐呢?

万一呢?

万一这种事真的就落到我头上呢?

万一死的真的就是我呢?

阿嫖

()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董娘苦笑,“是不是从来没人同你说过这些?”

阿嫖僵硬地点了点头,又抓起方才看过的信纸,摇了摇头,“父亲在信中写了。”

在秦放鹤心里,阿嫖一直都还是小女孩儿,所以还真就没急着跟她说这些,只好现在补上。

这次轮到董娘惊讶了。

沉默良久,她才百感交集地叹道:“师兄真的,真的很疼你。”

莫说男人,便是女人,也鲜少会告诉晚辈这些。

阿嫖也觉得自己十足幸运。

她向前一趴,苦恼极了,“小姑姑,那你会后悔吗?”

董娘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桌上,伸出一根手指拨动桌上完整的芒果,腕上镶嵌着红宝石的金镯子晃晃悠悠,荡开一道又一道光晕。

“老实讲,可能偶尔确实有些后悔,但也仅仅是后悔。可若我成亲,失去的更多……”

尤其她现在见识到了外面广阔的世界,尝到了自由的甜头,越加难以想象被束缚在一座城池内的生活。

“阿嫖,”她看着阿嫖,几l乎掏心挖肺,“我说这些,不是要吓唬你,也并非怂恿你与我走同一条老路。你是个聪明的姑娘,知道这条路同样不好走,但是阿嫖,我希望你做出每一个选择之前都能像曾经选择自己的前程一样慎重,权衡利弊。你能明白吗?”

阿嫖心底一片柔软,抓住她的手小声道:“小姑姑……”

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姑娘,偏偏父母又决定将这终身大事的最终决定权交付到她手中……

她难免有些茫然。

董娘挪过去,搂着她道:“孔家那个,我也见过,公理公道的说,实在不错,模样也要得,又好歹算是你半个同门师兄……且你父亲身在高位,孔大人也疼你,你与他成婚,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阿嫖说不清现在到底是什么心情。

若说对孔植的好感,确实有,但成亲?

这些年她的生活太过充实,几l乎没有想过。

成亲,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或许我会得到崭新的体验和幸福,但同样的,我势必会失去很多……

董娘替她顺顺头发,笑道:“也未必要马上答复,说起来,咱们今年也要回京过年,不如提前启程,你也回去听听爹娘的意思。”

于是几l天后,二人便乘船离开海南,直接走东南海路,沿途采买许多特产土仪,于十月中旬顺利返回望燕台。

回京之后,少不得各处走亲戚,待到真正安顿下来,也快进十一月了。

秦放鹤和阿芙都跟她谈了很多,阿嫖也不似寻常女孩儿那般羞涩,将这些年的感受、结合董娘讲述之后特意打听的沿途见闻都问了。

阿芙有些惊讶,这孩子,确实长大了。

“你有主张,这很好,”她摸着女儿的脑袋说,“我与你父亲已经向孔家两边回了信,说要好生斟酌……”

所以,你无需有

压力。

阿嫖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秦放鹤,久违地撒娇,“你们待我真好。”

秦放鹤被她带得晃了几l下,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傻姑娘!”

自从去过辽宁之后,这孩子就小大人似的,再也不肯轻易撒娇……

无论多大,都是爹娘的小宝贝呀。

接下来的几l个月,一家三口都没有再提亲事,阿嫖也重新跟着母亲打理家事,处理人情往来,陪父亲会客、出席宫廷宴会等等。

但这次,她观察事物的角度都与从前截然不同,也有了全新的体验。

原来这就是诰命的生活……

次年出了正月,阿嫖再次向父母提出辞行,目的地是章县。

她非那等优柔寡断的性子,也不愿拖拖拉拉吊人胃口,所以决定亲自前去,把事情说清楚。

秦放鹤和阿芙都不便离京,董娘则是巴不得离京,便仍由她作为女方家长陪同,以便应付意外情况。

阿嫖乃是朝廷册封的县君,自然可走最安全通畅的官道,饶是风雪不绝,也仍于二月下旬顺利抵达。

因她身上既有朝廷封的爵位,又是阁老秦放鹤之长女,沿途驿馆查验身份后俱都会向最近的父母官报备,以防有失。

故而阿嫖一行刚进章县地界,本地县令就客客气气求见,“县君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实在惶恐。如若不弃,还望移驾,下榻寒舍,拙荆翘首以盼。虽无珍奇,然小女粗通点墨,也熟读秦阁老文章,倒是能与县君解闷,聊胜于无……”

早年地方官听见风声特意跑出城去迎接秦放鹤,结果反被教训的案例他也有所耳闻,所以主打一个尽忠职守,即便提前几l天得到消息也没敢出城。

阿嫖笑道:“大人客气,本县乃是家父旧籍所在,故而我此番前来,是非远客到访,而是游子归乡,实在不必如此客套。”

那县令一听,心下熨帖,陪笑赞同道:“县君所言甚是。”

阿嫖又落落大方道:“我非那等不通情理之人,深知尊夫人必然也日夜劳碌,令嫒千金必然也是兰心蕙质,只此次出行乃是私事,也有兄弟、世交在,倒不必大张旗鼓往尊府上去叨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