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9章 停尸房没有尸体
冰冷的铁抽屉滑出轨道,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像垂死之人最后的叹息,直直撞进下诺夫哥罗德停尸房死寂的空气里。索洛维约夫医生——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僵立在原地,手术刀冰冷的锋刃在无影灯下反射出一小片令人心悸的白光,映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里面是空的。彻彻底底的空。只有一层薄薄的、尚未融化的白霜,像一层可悲的裹尸布,覆盖在冰冷的金属底板上,证明这里曾经的确存放过一具等待解剖的躯体。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僵硬,扫过旁边编号相连的八个冷藏柜。手臂抬起,每一次拉动都伴随着那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声,每一次都毫无悬念地展示着相同的空洞。九个。九个冰冷的铁匣子,全空了。一股寒气,远比冷藏柜本身所能散发的更为凛冽,顺着他的脊椎急速爬升,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直冲天灵盖。
“瓦西里耶维奇!”索洛维约夫的声音嘶哑,在空旷得可怕的停尸房里激起短暂的回音,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回声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和光洁得能映出人影的地面上,显得格外微弱、孤独。
助手瓦西里耶维奇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煞白,如同刚被漂白水狠狠浸泡过。他手里还捏着半块抹布,湿漉漉的,水珠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绝对的寂静里异常清晰。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目光在索洛维约夫医生苍白的脸和那一排洞开的、空荡荡的冷藏柜之间惊恐地来回扫视。
“上……上帝啊……”瓦西里耶维奇的嘴唇哆嗦着,挤出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亚历山大·彼得罗维奇……这……这怎么可能?”
索洛维约夫没有回答。他的感官被另一种发现攫住了。他的目光死死钉在冷藏柜内侧的金属内壁上。那里,在凝结的冰霜之下,覆盖着无数道深深的、凌乱交错的抓痕。那不是工具留下的刻印,更像是某种陷入极致疯狂与绝望的生物,用指甲——或者某种更原始、更坚硬的东西——在坚硬的金属上疯狂刨刮留下的印记。他俯下身,凑得更近,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钻入鼻腔。指尖拂过那些深陷的凹槽,触感粗糙而冰冷,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寒沿着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他猛地直起身,视线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光洁的灰色水磨石地面。在冷藏柜前方,靠近门口的位置,几片不规则的水渍清晰地印在地板上。不是积水,更像是湿透的裹尸布拖曳而过留下的痕迹,边缘模糊,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水渍断断续续,一直延伸向房间角落那个被漆成同样死气沉沉灰色的通风口百叶板。
索洛维约夫一步步走向那个通风口,脚步声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沉重。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擂鼓般撞击着肋骨。他停在通风口前,蹲下身。百叶板的固定螺丝松动了,其中一颗甚至不翼而飞,留下一个突兀的黑洞。他伸出手指,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叶片边缘,用力向外一扳。
“嘎吱——”
百叶板被轻易地掰开一个足以容纳一个人钻入的缝隙。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潮湿泥土、霉菌和某种难以形容的动物巢穴的腥膻气味猛地从黑暗的管道深处涌出,劈头盖脸地灌了他一鼻子。这味道极其原始,带着地下深处的阴冷和腐朽,令人窒息。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胃部的翻搅,从口袋里摸出手电筒。冰冷的金属筒身握在手里,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全感。他拧亮开关,一道微弱的光柱刺入管道内部厚厚的积尘和盘结的蛛网。光柱在狭窄、布满锈迹的管壁上移动,照亮了内壁上一些深色的、湿漉漉的污迹。然后,光柱停住了。
就在管道深处,大约一米左右的位置,手电筒的光圈清晰地照亮了内壁上的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符号。用某种暗红色的、粘稠得近乎凝固的液体涂抹而成。线条扭曲盘绕,结构复杂而诡异,像一个被强行拉长、扭曲变形的“Ж”字母,又像一个古老的、眼睛形状的印记,周围环绕着无法解读的锐利尖角和充满恶意的黑洞。它并非潦草的涂鸦,每一笔都显得用力而刻意,带着一种令人极度不安的仪式感。暗红色的颜料在光线下隐隐泛着一种湿漉漉的光泽,仿佛刚刚画上去不久。
索洛维约夫的身体猛地一晃,手电筒的光柱剧烈地抖动起来。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黏腻地贴在手术服上。眼前这个扭曲怪异的符号,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凿开了他记忆深处最黑暗、最不愿触及的角落。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攫住了他,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雪。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声音的雪。白桦林在狂风中发出呜咽。年幼的他,被父亲死死地攥着手腕,拖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里跋涉。前方,森林边缘那间孤零零的守林人小屋。门虚掩着,风灌进去,发出空洞的呻吟。他挣脱了父亲的手,好奇地凑近那黑暗的门缝……火光?不,是血。泼洒在剥落的原木墙壁上,大片大片已经发黑的血迹中央,是同一个符号!那个扭曲的、眼睛形状的暗红印记!它似乎在黑暗中蠕动……紧接着,父亲粗糙的大手猛地捂住了他的眼睛,将他狠狠按进带着烟草和汗味的厚呢子大衣里,隔绝了那地狱般的景象。父亲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深入骨髓的恐惧和颤抖:“别看!亚历山大!永远别看!也永远别问!”*
记忆的碎片带着刺骨的寒意呼啸而至,瞬间将他拉回那个风雪弥漫的恐怖时刻。他蹲在通风口前,身体无法抑制地微微发抖,手电筒的光柱在管道内壁上剧烈地晃动。那个符号,跨越了二十多年的时光,再次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更浓重的血腥和不祥。
“索洛维约夫!”
一声低沉而沙哑的呼唤,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种磐石般的沉重感,突然在他身后响起,瞬间击碎了停尸房令人窒息的死寂。索洛维约夫浑身一激灵,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了一下,猛地从地上弹起来,手电筒的光柱慌乱地扫过瓦西里耶维奇煞白惊惶的脸,最终定格在门口那个高大的身影上。
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博罗金警长。他像一尊饱经风霜的花岗岩雕像,矗立在惨白的灯光下。厚重的旧式警用呢子大衣裹着他魁梧的身躯,肩章上积着薄薄一层从外面带来的雪沫,此刻正缓缓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他脸上的沟壑深如刀刻,浑浊的眼珠里沉淀着太多索洛维约夫无法解读的东西——不是惊讶,甚至不是常见的困惑,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厌倦和某种沉重预知的疲惫。他嘴里叼着一个早已熄灭的廉价烟斗,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冰冷的石楠木斗柄。
警长的目光锐利如鹰隼,越过索洛维约夫僵直的肩头,精准地投向他身后那个敞开的、如同怪物巨口的通风管道。他的视线在那黑暗的洞口停留了足足几秒钟,然后缓缓下移,扫过地面上那片湿漉漉的拖曳痕迹,最后才落在索洛维约夫失魂落魄的脸上。
“看到什么了?”博罗金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传来的闷雷,烟斗在齿间轻轻磕碰了一下。
索洛维约夫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过,干涩发紧。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和管道深处那股腥膻腐臭的空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他侧开身体,让出位置,手指有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指向通风口深处。
“那里……格里戈里·伊万诺维奇,”他的声音嘶哑,“一个符号。用……像是血画上去的。”
警长没有立刻上前。他站在原地,那双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索洛维约夫,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灵魂深处被刚刚唤醒的那片恐惧的雪原。片刻后,博罗金才迈开沉重的步伐,靴底敲击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他走到通风口前,庞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所有的光线。他没有蹲下,只是微微弯下腰,眯起眼朝那黑暗深处望去。手电筒的光柱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使得那些深刻的皱纹显得更加冷硬。
索洛维约夫屏息等待着。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通风管道深处传来的、若有似无的、如同巨大肺叶缓慢呼吸般的微弱气流声。
终于,博罗金缓缓直起身。他摘下嘴里的烟斗,动作缓慢得如同电影慢镜头。他用粗糙的大手抹了一把脸,掌心擦过粗糙的胡茬,发出沙沙的轻响。当他再次看向索洛维约夫时,那眼神里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不容置疑的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