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道小写师 作品

第304章 纸钱引路鬼

辰州府的雨,是裹着瘴气来的。

铅灰色的云压在城头,雨丝像浸了墨的麻线,斜斜抽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都带着股土腥气。李承道的斗笠沿淌着水,竹杖点地时“笃笃”响,在空荡的街面上撞出回声。他身后跟着两个身影:林婉儿背着个狭长的木箱,箱角挂着面巴掌大的铜镜,镜面蒙着层水汽,却隐隐映出她苍白的脸;赵阳扛着捆油纸包的行李,腰间的铜铃铛被雨打得叮当作响,少年人脸上满是不耐,“师父,这鬼地方连家像样的客栈都没有,再往前走怕是要淋成落汤鸡了。”

“急什么。”李承道掀起斗笠,露出张被岁月刻出沟壑的脸,左眼尾有道浅疤,笑起来像道歪扭的闪电。他捻着左手那串桃木佛珠,珠子被摩挲得发亮,“前面那挂红灯笼的,不是客栈么?”

赵阳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街角果然立着家客栈,酒旗上“悦来”二字被雨水泡得发涨,门檐下的红灯笼在风里晃,光透过湿透的红布,在地上投出片诡异的暗红。三人刚走到门口,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掌柜的是个干瘦老头,脸皱得像颗晒干的橘子皮,见了他们,眼里的光亮得有些吓人,“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今儿雨大,就剩三间上房了。”

“三间。”李承道的声音混在雨声里,“再弄些热乎吃食。”

穿过大堂时,赵阳撞在根廊柱上,疼得龇牙咧嘴。他揉着胳膊抬头,看见柱上贴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符号,纸角卷着,像是被人撕过又重新粘好。“这啥玩意儿?”他伸手要揭,被林婉儿一把按住。

“别动。”她的声音很轻,指尖却冰凉,“是镇宅符,画得不对,倒像是引邪的。”她解下箱角的照尸镜,镜面朝符纸一晃,赵阳分明看见镜中闪过抹青黑色,像团烂泥般顺着柱身往下淌。

“小姑娘懂行啊。”掌柜的不知何时跟了过来,手里端着盏油灯,灯芯“噼啪”爆了个火星,“前儿住店的老道留下的,说能防‘不干净’的东西。”他往李承道身后瞥了眼,喉结动了动,“客官也是吃道上饭的?”

李承道没接话,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放在柜上,“带路。”

上房在二楼最东头,走廊里弥漫着股霉味。林婉儿刚推开房门,就听见隔壁传来阵争吵,是掌柜的在跟个半大孩子嚷嚷:“说了让你别捡外面的东西!这包纸钱是能碰的?”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哭嚎,“我没捡!是它自己躺在门槛上的!用红布包着……”

林婉儿的手猛地一颤,木箱“哐当”撞在门框上。她脸色瞬间褪尽血色,连嘴唇都在发白,赵阳从没见她这样失态,“婉儿姐,你咋了?”

“纸钱……红布包着的纸钱……”她声音发颤,手不自觉地按在胸口,那里贴身藏着块玉佩,此刻烫得像团火。十年前那个雨夜,母亲就是这样哭着,手里攥着个红布包,第二天被发现吊在房梁上,脖子上缠着串穿红线的纸钱——跟刚才那孩子说的一模一样。

李承道的脸色沉了下来,他走到隔壁门口,门没关严,能看见掌柜的正抢个少年手里的红布包。那布包巴掌大,边角绣着歪歪扭扭的铜钱纹,少年死死攥着,指缝里露出张黄纸,上面印着串纸钱图案。“爹!这包上有我的名字!”少年哭喊着,“是用朱砂写的!”

“孽障!”掌柜的一个耳光甩过去,红布包掉在地上,散开的瞬间,赵阳看清里面是串纸钱,每张都用红线穿着,线尾还坠着枚生锈的铜钱。雨从窗缝钻进来,打在纸钱上,发出“沙沙”的响,像有人在耳边吹气。

李承道突然踹开门,桃木佛珠在指间转得飞快,“这包东西,谁给你的?”

少年被吓得缩在墙角,指着窗外,“就……就在楼下门槛上,我刚才去关大门,看见它躺在那儿,红布包上写着我的名字,我就……”

“蠢货!”掌柜的瘫坐在地上,脸白得像张纸,“这是‘纸钱引路’啊!二十年前三清观出事时就有这邪门玩意儿!收到的人,活不过三天!”

林婉儿突然冲过去,捡起那串纸钱。红线湿漉漉的,缠在指尖像条冰冷的蛇,她摸出照尸镜,镜面刚碰到纸钱,“滋啦”一声冒起白烟,镜中映出的不是纸钱,而是个模糊的人影——那人举着把纸扎的刀,左手比出个奇怪的手势,指缝间似乎多出根指头。

“六指……”林婉儿倒吸口凉气,猛地将纸钱扔在地上,“我娘死的时候,脖子上的纸钱上,也有六指印!”

赵阳头皮发麻,刚要说话,楼下突然传来阵急促的敲门声,“咚咚咚”,节奏又急又重,像是用石头砸的。掌柜的吓得浑身发抖,“这时候谁会来?”

敲门声越来越响,还夹杂着种奇怪的摩擦声,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门板。李承道将师徒二人护在身后,从木箱里抽出张黄符,符纸在他指间燃起幽蓝的火苗,“别怕,是冲这包东西来的。”

他走到楼梯口,往下看时,瞳孔骤然收缩——门口空无一人,只有串纸钱挂在门环上,红线被风吹得笔直,指向街西头的方向。而门板上,不知何时多了道长长的抓痕,痕印里渗着暗红的水渍,像刚流的血。

“它在引路。”李承道的声音冷得像冰,“引我们去看个东西。”

赵阳握紧腰间的铜铃铛,铃铛突然剧烈地响起来,震得他手心发麻——这铃铛是祖传的,据说能破幻听,响得越急,说明附近的邪祟越重。他看向林婉儿,发现她正盯着那串掉在地上的纸钱,嘴唇动了动,像是在念什么咒语,她箱角的照尸镜突然变得滚烫,镜面蒙上层血雾,隐约照出个披发的人影,正从楼梯拐角往上爬。

雨声里,似乎混进了脚步声。

一步,两步,踩在楼梯上,发出“吱呀”的呻吟,像是有什么沉重的东西,正裹着雨水,慢慢上来。

楼梯的呻吟声越来越近,混着雨水敲打窗棂的节奏,像有人拖着湿透的寿衣在攀爬。林婉儿猛地将照尸镜塞进怀里,镜面的滚烫透过衣襟烙在皮肤上,她指尖掐住“破煞诀”,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镜中那道披发人影的轮廓越来越清晰,脖颈处缠着圈模糊的红线,正随着脚步声左右摇晃。

“师父……”赵阳的声音发颤,铜铃铛在他掌心跳得几乎要脱手,铃铛声里竟掺进了细碎的呜咽,像是孩童在哭。他死死盯着楼梯口,廊灯的光晕在那里被扭曲成团暗黄色,每一次灯芯跳动,都有个拉长的影子从光晕里一闪而过。

李承道突然将桃木佛珠缠在手腕上,另一只手掀开背后的木箱,从里面抽出张泛黄的符纸。符纸边缘已经发脆,上面用朱砂画着“三清镇宅符”,墨迹里还能看见细小的裂纹。“婉儿,取墨斗线。”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惧意,“赵阳,守住楼梯口,铃铛响得最急时,就往

林婉儿应声打开木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式法器:黄符、朱砂、桃木剑,还有个缠着黑线的墨斗。她拽出墨斗线时,线轴“咕噜噜”转得飞快,黑色的线在空中绷得笔直,散出股淡淡的松烟味——这线是用桐油泡过的,专防阴邪近身。

就在这时,楼梯口的暗黄光晕里突然垂下串东西,红得刺眼。

是那串穿红线的纸钱。

不知何时被人挂在了走廊的横梁上,红线顺着廊柱往下淌,像道凝固的血,末端的铜钱正对着他们的房门,轻轻晃动。赵阳突然发现,铜钱的孔洞里塞着点东西,凑近了才看清是片指甲,泛着青黑色,边缘还沾着点湿泥。

“这是……”他刚要伸手去抠,铃铛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响,震得他耳膜生疼。与此同时,楼梯口传来声重物落地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了下去,紧接着是掌柜儿子的惨叫,短促得像被人掐断了喉咙。

“不好!”李承道踹开房门冲出去,墨斗线在他身后拖出道黑痕。林婉儿和赵阳紧随其后,刚跑到楼梯口,就看见掌柜的瘫在二楼走廊上,手指死死抠着地板,指缝里渗出血来,眼睛瞪得滚圆,直勾勾盯着楼下。

楼下大堂的灯已经灭了,只有窗外的雨光映出片狼藉。掌柜儿子倒在门槛边,脖子以个诡异的角度歪着,脖颈处赫然缠着串红线纸钱,每张纸钱都被雨水泡得发胀,贴在皮肤上像层湿冷的鳞片。而他的右手,正指着街西头的方向,五指僵直,仿佛临死前还在示意什么。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少年的左脸颊上,有个清晰的指痕——六个指节,整整齐齐地印在苍白的皮肤上,青得发紫。

“六指……”林婉儿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涌。十年前母亲的尸体被抬回来时,脖颈处也有这样的指痕,只是当时她年纪小,只当是母亲自己抓的。直到此刻亲眼看见,才明白那不是抓痕,是索命的印记。

赵阳突然觉得脚边有东西在动,低头一看,竟是只湿透的纸人。纸人穿着迷你的寿衣,脸上用朱砂画着哭丧的表情,眼眶处被水泡得发涨,红颜料晕开,像两行血泪。纸人手里还捏着张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三个字:三清观。

“三清观……”李承道捡起纸人,指尖一捻,纸人瞬间化成灰,“果然跟二十年前的事有关。”他看向掌柜,声音冷得像冰,“你儿子收到纸钱时,红布包上除了名字,还有别的东西吗?”

掌柜的浑身抖得像筛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被血浸透的红布角。布角上绣着半枚铜钱图案,边缘还沾着点金粉,林婉儿凑近一看,突然想起自己贴身的玉佩——玉佩背面也刻着同款铜钱纹,只是更完整些。

“这是三清观的标记。”李承道的指尖划过布角上的金粉,“观里的弟子,每人都有块带铜钱纹的信物。”他顿了顿,看向林婉儿,“你娘的玉佩,是不是也有这个图案?”

林婉儿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她从没跟师父说过玉佩的细节,师父怎么会知道?

就在这时,街外传来阵马蹄声,雨幕里冲进来几个穿官服的人,为首的是个留着八字胡的乡绅,绸缎马褂在雨里亮得刺眼,手里还提着盏羊角灯。“李道长,可算找到你了。”乡绅笑得一脸和善,眼角的皱纹里却藏着精明,“听闻悦来客栈出事了?官府正好缺个懂门道的人验尸,还请道长帮帮忙。”

李承道的目光落在乡绅的袖口上,那里隐约露出半串红线,线尾的铜钱与少年脖颈上的一模一样。“王乡绅消息倒是灵通。”他不动声色地将红布角塞进怀里,“只是不知乡绅深夜赶来,是关心案子,还是关心‘三清观’这三个字?”

王乡绅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道长说笑了,三清观都废了二十年,谁还惦记?只是这‘纸钱引路’的凶案,二十年前就出过一次,死者也是这模样……”他故意压低声音,“当年灭门案的七个弟子,死状跟这少年一模一样,脖子上都缠着红线纸钱,指痕也是六个。”

赵阳突然插嘴:“那凶手抓到了吗?”

“抓到了。”王乡绅的羊角灯晃了晃,灯光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一半暗,“是观旁的扎纸匠,叫张老六,左手六指,据说跟观里的人结了仇。只是没等问罪,他就自己吊死在铺子里了,死前还烧了半铺纸人,说要让三清观的人永世不得超生。”

“是吗?”林婉儿突然冷笑一声,指着门槛边的水渍,“张老六要是六指,那他的指痕应该是六个,可这少年脸上的指痕,虽然有六个指节,却比常人的指痕浅——倒像是有人故意用模具按上去的。”

她蹲下身,用指尖蘸了点少年脸颊上的水渍,放在鼻尖一闻,“还有松烟味,跟我们的墨斗线一个味道。这指痕不是鬼魂留的,是人用掺了松烟的颜料画的。”

王乡绅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羊角灯“哐当”撞在廊柱上,灯油洒了一地。“小姑娘别乱说!”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官差都验过了,那就是鬼爪印!”

“是不是乱说,验验就知道。”林婉儿从木箱里取出根银针,轻轻刺入少年脖颈的指痕处,银针瞬间变黑,“颜料里掺了尸油,遇银就黑,这是江湖上常见的障眼法。”她抬头看向王乡绅,目光锐利如刀,“倒是乡绅,怎么会对二十年前的指痕记得这么清楚?莫非当时也在场?”

王乡绅的额角渗出冷汗,刚要说话,赵阳突然喊了一声:“你们看窗外!”

众人转头看去,雨幕里不知何时飘起了无数纸钱,每张都用红线穿着,像串红色的风筝,顺着风往街西头飘。而街西头的方向,隐约能看见片黑黢黢的建筑轮廓,像头蛰伏的巨兽,在雨里沉默地张着嘴。

“那是……三清观的废墟。”李承道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纸钱在引路,下一个死者,就在那里。”

王乡绅突然翻身上马,声音里带着惊慌:“官府会处理的!道长要是想查,明日我派人带路!”说罢,不等众人反应,就策马冲进了雨幕,马蹄声很快消失在纸钱飞舞的夜色里。

林婉儿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发现他马尾巴上缠着点东西——是半张黄符,符纸边缘印着个模糊的六指手印。她刚要说话,怀里的照尸镜突然滚烫起来,镜面映出的雨幕里,无数纸人正从地下钻出来,手里都捏着写有“三清观”的纸条,密密麻麻地朝着废墟的方向爬去。

而每张纸人的脸上,都画着和王乡绅一样的八字胡。

雨停时天刚蒙蒙亮,辰州府的街道像被泡透的棺木,泛着湿漉漉的腥气。李承道蹲在悦来客栈门槛边,指尖捻起张半湿的纸钱,红线在晨光里显出暗沉的血色,线尾的铜钱沾着点黑泥——他用指甲刮下泥屑凑近闻,一股腐木的霉味混着淡淡的松香,与三清观废墟的气味如出一辙。

“师父,官差把尸体抬走了。”赵阳扛着桃木剑从巷口回来,铜铃铛还在发颤,“那王乡绅没来,派了个管家说‘三清观阴气重,劝咱们别去’。”他往街西头瞥了眼,晨雾里的废墟轮廓比夜里更清晰,飞檐断成半截,像只折断的骨节,“我看他是怕咱们查出什么。”

林婉儿正用银针挑开那枚六指铜戒,戒面内侧刻着个“张”字,边缘磨损得厉害,却在指节凹陷处藏着点金粉。她忽然想起母亲下葬时,棺木里也放了枚同款戒指,当时以为是普通陪葬品,此刻才惊觉戒面的纹路与玉佩背面的铜钱纹能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

“这戒指是纸人张的。”她声音发紧,将戒指凑到照尸镜前,镜面立刻浮起层白雾,雾里显出个模糊的人影——高瘦,左肩微塌,左手背贴着块膏药,正往纸人肚子里塞着什么。“他不是凶手,”林婉儿猛地抬头,“镜里的他在藏东西,不是扎纸人。”

李承道突然起身,桃木佛珠在掌心转得飞快:“去扎纸匠铺。”

铺子里积着半寸厚的灰,蛛网在梁上结成密网,像层发灰的裹尸布。赵阳用剑挑开蛛网,呛得直咳嗽,脚下踢到个东西,低头一看是只断手纸人,纸臂上缠着红线,线端系着块碎玉,玉上刻着半个铜钱纹。“这跟婉儿姐的玉佩像一套。”

林婉儿捡起碎玉,指尖刚触到玉面,照尸镜突然“嗡”地一声震颤,镜面映出的景象让她浑身冰凉——二十年前的扎纸铺里,纸人张正将块金印塞进纸人肚子,金印上刻着“三清镇魂”四个篆字,而他身后站着个女人,怀里抱着个婴孩,正是年轻时的母亲!

“是镇魂金印!”李承道的声音带着激动,“当年观里丢的就是这个!”他突然扯开墙角的破布,露出道暗门,门楣上刻着“七星镇煞”阵图,阵眼处缺了块砖——那是只有观内核心弟子才知道的密室标记。

赵阳刚要推门,铜铃铛突然爆响,震得他耳膜生疼。暗门后传来“沙沙”的响动,像是有人在用指甲刮门板,混着细碎的念叨:“还我金印……还我金印……”

“是纸人张的声音!”林婉儿攥紧照尸镜,镜面里暗门后的景象渐渐清晰:无数纸人堆叠在一起,每个纸人胸口都插着根红线,线的另一头连着个披发黑影的手上,那黑影左手有六指,正往纸人口里塞着纸钱。

李承道从木箱里掏出张“破邪符”,符纸在指尖燃起绿火:“是幻术,他想引我们进去。”话音未落,暗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一股浓烈的尸臭味涌出来,赵阳举着火折子往里照,看见地上铺着层纸钱,红线在黑暗里蜿蜒,像条猩红的蛇,尽头隐约立着个纸人,穿着和王乡绅一样的绸缎马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