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倦鸟思巢
冰冷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然后是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从右腿和左臂汹涌袭来,瞬间吞噬了所有意识。耳边残留着轮胎与地面摩擦的、令人牙酸的尖叫,金属扭曲变形的巨大轰鸣,以及一种令人窒息的、玻璃碎裂的暴雨声……
公孙亮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白光瞬间刺入瞳孔,带来一阵眩晕。浓烈得化不开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钻进鼻腔,刺激着脆弱的喉管。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尖锐的疼痛,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
“亮子!亮子你醒了?!老天爷!你可算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沙哑到变调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紧接着,一张布满血丝、憔悴不堪的脸庞挤进了他模糊的视线。是父亲。那张平日里总是沉默坚毅的脸上,此刻爬满了深刻的皱纹,眼袋浮肿,头发凌乱花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粗糙的大手颤抖着,想碰他又不敢碰,只能紧紧攥着病床冰凉的铁栏杆。
“爸……”公孙亮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声音嘶哑微弱。他试图转动僵硬的脖子,全身却像被无数根钢钉牢牢钉在床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
“别动!千万别动!”父亲的声音带着惊惶,连忙按住他完好的左肩,“腿……腿刚做完手术,打着钢板呢!胳膊也折了……万幸!万幸捡回条命啊!菩萨保佑……”老人说着,浑浊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沿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下来,滴在雪白的被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手术?钢板?断臂?
这几个词像重锤,狠狠砸在公孙亮混沌的意识里。昏迷前的恐怖画面碎片般涌入脑海:瓢泼大雨,湿滑扭曲的高速公路,对面车道失控打滑、如同巨兽般碾压过来的大货车刺眼的远光灯……他猛打方向盘,轮胎发出濒死的尖啸……然后是剧烈的撞击,天旋地转,世界陷入一片破碎的黑暗和剧痛。
“车……车怎么样了?”这是他恢复意识后,最本能、也最沉重的问题。那辆贷款买下、承载着一家人生计的重型卡车,是他的命根子。
父亲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灰败,嘴唇哆嗦着,半晌才沉重地吐出几个字:“废……废了……撞得不成样子……保险公司的人来看过,说……说基本报废了……” 老人别过脸,不忍看儿子瞬间惨白的脸色。
废了……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烫在公孙亮的心上。巨大的贷款压力、赖以生存的工具化为乌有、高昂的医疗费、还有家里等着他养活的妻儿老小……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疼痛更甚百倍。他猛地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坚硬的石头,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硬生生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和崩溃的嘶吼咽了回去。只有紧握成拳的左手,因为用力过度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微微颤抖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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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是在医院消毒水气味和持续不断疼痛中缓慢流淌的煎熬。公孙亮像个被拆解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木偶,僵硬地躺在病床上。右腿被厚重的石膏和支架牢牢固定,高高吊起,左臂也打着石膏,用绷带固定在胸前。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伴随着钻心的痛楚和一身冷汗。
护工老张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汉子,手脚还算麻利,但仅限于喂饭、擦身、协助大小便这些基本的护理。更多的时候,公孙亮只能直挺挺地躺着,盯着天花板惨白的日光灯管,听着隔壁床病人痛苦的呻吟或家属压抑的哭泣,感受着时间如同锈钝的刀子,一点一点凌迟着他的意志和身体。
手机成了他与外界唯一的脆弱联系。屏幕亮起,是南宫婉发来的视频请求。他挣扎着用唯一能动的左手,笨拙地点开。
屏幕上立刻出现了南宫婉的脸。背景是家里熟悉的、有些杂乱的客厅一角。她的脸色比上次视频时更憔悴了,眼底的乌青浓得化不开,头发随意地挽着,几缕碎发疲惫地垂在额前。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带着一种公孙亮从未见过的、忙碌而专注的光芒。
“亮子!今天感觉怎么样?腿还疼得厉害吗?医生怎么说?”南宫婉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急切而关切。
“还……还好。”公孙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医生……说手术很成功,就是得慢慢养着……你怎么样?家里……还好吗?” 他贪婪地看着屏幕里妻子的脸,试图从她疲惫的眉宇间寻找一丝熟悉的依赖和软弱。
“我好着呢!别担心!”南宫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家里也没事!小涛可懂事了,自己写作业,还帮我择菜!社区那个‘暖心港湾’互助站你知道吧?可帮了大忙了!下午小涛就在那儿,有张老师看着写作业,玩得可好了!我还能抽空去帮帮忙,跟王大妈她们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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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语速很快,像怕被打断似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社区互助站如何解决了孩子的托管问题,王大妈织毛衣教孩子,刘阿姨教手工,大家如何互帮互助……她甚至还提到有个邻居大姐介绍了一份在家做账的零活。 “你看,这不挺好的吗?你就安心养伤!啥都别操心!房贷的钱,我算过了,之前存的加上我接零活,还有你之前跑车攒下的,撑几个月没问题!车贷……唉,车没了,但人还在就是万幸!保险公司那边理赔流程也在走,总能解决一部分……”南宫婉的语气坚定,条理清晰,将家里的困境和她的应对方案一一道来,没有抱怨,只有务实的安排和一种近乎强悍的韧性。
公孙亮静静地听着,心却一点点沉下去,沉入一片冰冷的、名为“多余”的泥沼里。他看着屏幕里那个侃侃而谈、眼神发亮、仿佛在指挥千军万马的女人,感觉无比陌生。那个需要他汇款、需要他电话安慰、需要他解决一切麻烦的、柔弱的妻子,似乎在他缺席的这段日子里,悄然蜕变了。她不再慌张,不再无助,她甚至……不需要他了。
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慌攫住了他。他想说“婉婉,你辛苦了”,想说“等我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能听着南宫婉用那种充满力量却无形中将他推得更远的声音,继续规划着没有他的生活。
“哦对了,”南宫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语气轻松地说,“亮子,你安心养着,不用着急回来。家里现在有我,还有社区那么多热心人帮衬着,真没啥大事!你养好身体比什么都强!长途车太危险了,这次真是吓死人了……”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他安全的担忧,却也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你不在,这个家也转得动。
视频挂断后,病房里陷入了死寂。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隔壁床的呻吟。公孙亮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久久未动。屏幕上南宫婉最后那个带着疲惫却无比坚韧的笑容,像烙印一样刻在他脑海里。他曾经引以为傲的、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健康身体”,如今成了一堆需要修复的零件。而他拼尽全力奔跑的方向,那个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的“家”,似乎在他缺席的这段时间里,找到了新的支点,一个不需要他也能勉强运转的支点。这个认知,比断腿断臂的疼痛,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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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痛稍缓,康复训练成了公孙亮新的炼狱。
巨大的康复室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汗水混合的独特气味。各种冰冷的康复器械泛着金属的冷光。康复师是个不苟言笑的中年男人,姓陈,有着一双洞察一切却毫无波澜的眼睛。
“右腿膝关节,屈曲,用力!再来!幅度不够!”陈康复师的声音平板无波,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一只手稳稳地按住公孙亮打着厚重石膏的大腿根部,另一只手强硬地推动着他僵硬的右膝,强迫它弯曲。
“呃啊——!”公孙亮猛地仰起头,脖颈上青筋暴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痛吼。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顺着神经狠狠扎进膝盖深处,再被强行扭动!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鬓角疯狂渗出,汇成小溪流下。他全身的肌肉都在剧烈地痉挛、颤抖,完好的左手死死抓住身下的治疗床边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几乎要将那坚硬的塑料捏碎!每一次被强行弯曲的角度,都像在挑战他忍耐的极限。
“放松!肌肉绷得太紧没用!对抗只会更痛!”陈康复师面无表情,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减弱,继续冷酷地向下压,“想想你的腿!不活动开,肌肉萎缩,关节粘连,以后你就真废了!再屈!用力!”
废了……
这两个字如同魔咒,击碎了公孙亮最后一丝想要放弃的念头。他死死咬住后槽牙,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铁锈味。他闭上眼,不再对抗那股撕裂般的剧痛,而是用尽全身残存的意志力,去感知、去调动那仿佛不属于自己的腿部肌肉,一点点、极其缓慢地配合着康复师的动作。汗水浸透了薄薄的病号服,紧贴在背上,冰冷粘腻。
右腿的酷刑好不容易结束,左臂的折磨又接踵而至。上臂骨折处虽然打着石膏,但肩关节和肘关节的活动度训练同样痛苦不堪。每一次被动的外展、旋转,都牵扯着伤处脆弱的神经,带来阵阵尖锐的刺痛和难以言喻的酸胀感。
一个多小时的康复训练结束,公孙亮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湿透,瘫在治疗床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和胸腔深处的隐痛。身体的疼痛是直观的,但更折磨他的是心理的巨大落差。
就在他瘫软喘息时,旁边传来一个年轻小伙子和康复师轻松的对话。
“陈老师,我这韧带撕裂恢复得还行吧?下周能去健身房恢复性训练了吗?我都快憋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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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恢复得不错。循序渐进,别冒进就行。” 健身房?恢复性训练?公孙亮听着这对话,眼神黯淡下去。那是一个属于健康、活力、拥有无限可能的年轻人的世界。而他,一个年近四十、刚刚经历严重车祸、身体多处骨折、赖以生存的工具和事业瞬间崩塌的中年男人,他的“恢复性训练”,只是为了能重新像个正常人一样走路、抬起手臂,只是为了最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曾经方向盘上掌控千里、挥洒汗水换取养家费用的力量感和价值感,被彻底击得粉碎,只剩下这具残破躯体的笨拙挣扎和无尽的康复之路。
巨大的失落感和自我怀疑,如同沉重的枷锁,比石膏更牢固地禁锢着他。他沉默地躺在那里,看着康复室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条飞驰在高速公路上的路,那条他跑了十几年、熟悉得闭着眼都能开的路,可能……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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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的日子终于到了。天气阴沉,冷风卷着零星的枯叶在街道上打着旋儿。公孙亮拄着沉重的金属腋拐,右腿的石膏已经换成了更轻便的固定支具,但走路依旧艰难。每一步挪动,都需要先将腋拐向前探出一步,再拖着笨重无力的右腿,小心翼翼地向前蹭一小步,左臂的石膏虽然拆了,但依旧用三角巾悬吊着,动作僵硬而迟缓。父亲佝偻着背,拎着简单的行李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边,不时紧张地伸出手想要搀扶,又怕碰到他的伤处。
推开家门,一股熟悉又带着点陌生味道的暖意扑面而来。是家的味道,混合着饭菜的香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南宫婉提前做了大扫除)。
“爸爸!”小涛像颗小炮弹一样从房间里冲出来,惊喜地扑向公孙亮,却在离他还有一步远的地方猛地刹住车,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担忧和小心翼翼,“爸爸,你的腿还疼吗?妈妈说你受伤了,不能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