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名琪妙 作品

第173章 朱雀焚山

瓮城惨烈的余烬尚未散尽,紫宸殿(原镇北侯府正堂)那新铺的乌金石地砖,在初春犹带寒意的晨光里泛着冷硬的光泽。萝拉晓税 埂辛嶵全九转玲珑玺匣静置于御案之上,紫檀木深沉的光华与传国金印的温润内敛交织,无声地昭示着权柄的更迭。然而空气里弥漫的,并非新朝初立的祥瑞之气,而是浓得化不开的硝烟、未散的血腥,以及从四面八方城墙缺口处透进来的、叛军如同潮水拍岸般永不停歇的喊杀与撞击声。每一次沉闷的撞击,都仿佛敲在殿内每个人的心坎上。

白宸并未端坐御座。他一身竹青常服,袖口沾染着几点墨渍,正背对着殿门,负手立于悬挂的巨幅城防图前。晨光勾勒出他挺拔却紧绷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在图上山川河流的墨线上划过,留下几不可察的汗迹。他目光的落点,并非瓮城刚刚经历血战的豁口,而是更远处——叛军大营后方,那片连绵起伏、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西山缓坡。那里,是叛军粮草辎重囤积之地,亦是源源不断生出血肉填向城墙缺口的源头。

“瓮城之破,只解燃眉之急。”白宸的声音不高,带着激战后的沙哑与彻夜未眠的疲惫,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清晰地传入侍立阶下的几人耳中。“叛军主力未损,粮秣充足。困守孤城,终是死局。”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刀,扫过阶下众人,“需断其根基,焚其粮草,方能破此僵局。”

崔璃立于阶下左侧,依旧是一身玄色襦裙,左耳悬垂的青铜齿轮在殿内幽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她缠着素麻绷带的左手垂在身侧,掌心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虽已包扎,但绷带边缘新渗出的暗红血迹,如同雪地里绽开的红梅,无声诉说着昨夜调试某种精密器物时的代价。她冷冽的眸子正凝视着白宸身后地图上那片西山缓坡,指尖在袖中无意识地摩挲着几片异常轻薄、坚韧、带着特殊竹香的弧形竹片。

“强攻西山,无异以卵击石。”谢明远的声音从右侧传来,带着压抑的轻咳。他靠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圈椅里,青衫的肘部磨白处绣着的白鹤翅膀略显黯淡。那副油光水亮的桃木算盘搁在他膝上,算珠随着他指尖的拨动发出细碎而规律的声响。“叛军主营环伺,守备森严,更有强弓硬弩封锁坡道。纵有精兵悍将,也难以靠近其粮草重地百步之内。”他一边说着,左手习惯性地撕扯着衣摆一根不起眼的线头,那线头在指尖缠绕,仿佛在计算着某种无形的距离与伤亡。

“强攻不成,便只能…飞过去。” 白宸的目光最终落在崔璃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

崔璃冷冽的眉眼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料到。她微微抬起受伤的左手,尽管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绷带下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痛楚,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冰封。右手探入宽大的袖囊,取出了几片精心削制、弧度完美、散发着清冽竹香的薄翼。翼骨并非普通竹篾,而是选用了十年以上、经过特殊药水浸泡、坚韧异常的老竹青篾,表面用极细的锉刀打磨得光滑如镜,几乎能映出人影。

“神火飞鸦,墨家《天工残卷》所载,本为示警传讯之用。”崔璃清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翼展三尺,腹藏桐油硝石,以药线引燃,可飞百步而焚。”她指尖拂过竹翼边缘锋利的弧度,“然其滞空短促,易受风力所扰,且腹囊狭小,所携火油有限,难成焚天之势。”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谢明远指尖算珠的轻响和远处隐隐传来的喊杀声。

“若将翼展增至五尺,削薄迎风骨,增大升力?”白宸的声音带着思索,他脑海中瞬间闪过现代空气动力学模糊的概念,却无法宣之于口,只能指向竹翼的关键部位,“此处弧度再增三分,或许可借风力滑翔更远?”

崔璃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如同冰锥刺向白宸所指之处。她左手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想亲自去触碰验证,却被伤口的刺痛阻住。\s\h~e′n*n\v~f\u+.\c.o?m+她沉默片刻,冷声道:“增大翼展,削薄骨脊,可增浮空。然材质韧性需随之倍增,否则空中易折。”她顿了顿,补充道,“寻常桐油硝石,火势起得慢,落地即散,难引大火。”

就在这时,一阵浓烈到刺鼻的油脂混合着硫磺的焦糊气味,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和铁器拖拽的摩擦声,从殿外廊下传来。只见钟离佝偻的身影拖着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大瓮,步履蹒跚却又异常坚定地挪进殿内。浓烈的气味正是从瓮口散发出来,熏得人眼睛发涩。他将陶瓮重重放在殿角,瓮底与乌金石地砖碰撞发出沉闷声响。浑浊的瓮内,粘稠黑亮的液体表面漂浮着尚未完全融化的硫磺块和松脂颗粒,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粘稠的气泡。

钟离浑浊的老眼望向白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枯树皮般的手指指向陶瓮,又做了个倾倒的手势,最后指向崔璃手中的竹翼模型。意思不言而喻——以此瓮中猛火油替代普通桐油!

白宸眼中精光一闪!猛火油,遇水不灭,粘稠如胶,沾之即燃!若能以

此灌入飞鸦腹囊…

崔璃已走到陶瓮边,不顾那刺鼻的气味,伸出未受伤的右手,用一根细长的竹签沾了一点瓮中粘稠的黑油。黑油拉出细长的丝线,滴落时异常缓慢粘滞,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并未立刻燃烧,却散发出更浓的硫磺松脂混合的焦臭。她冷冽的眸子微微眯起:“此油过于粘稠,恐堵塞引线药孔,且…难以引燃。”

钟离喉咙里又“嗬嗬”两声,枯瘦的手从怀里摸索出一小截颜色暗沉、质地却异常细腻的引线,一端沾了点瓮中猛火油,另一端凑近殿角铜鹤灯盏跳动的火苗。

嗤——!

引线沾油的一端遇火即燃,火苗并非迅猛爆裂,而是呈现出一种稳定的、蓝中透白的奇异光泽,如同附骨之疽,沿着引线不急不缓地向下燃烧,轻易地点燃了沾满猛火油的另一端!那粘稠的黑油遇到这种奇异的火苗,如同被唤醒的凶兽,瞬间爆发出猛烈而持久的橘红色火焰,散发出灼人的热浪!

“松脂硫磺熬油,增其燃性与粘着。”白宸瞬间明白了钟离的改良,“此引线…”

“硝粉混以磷粉,外包鱼肠衣防潮。”崔璃接口道,她看着那稳定燃烧的蓝白火焰,冷冽的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仿佛冰层下涌动的暗流。“火起稳定,耐风,且能引燃猛火油。”她转向白宸,“翼展可增至五尺,腹囊扩容,灌满此油。以改良引线延时…或可一试。”

“试!”白宸斩钉截铁,目光扫过殿内,“需多少时日?”

“三日。”崔璃的声音没有半分犹豫,但垂在身侧的左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绷带上那圈暗红仿佛更深了些。

接下来的三日,紫宸殿侧翼一间临时辟出的工坊成了风暴的中心。浓烈刺鼻的硫磺松脂味、竹篾的清冽气息、金属工具碰撞的叮当声日夜不息。殿外是震天的厮杀,殿内是无声的搏命。

崔璃几乎是住在了工坊里。她玄色的襦裙袖口沾满了竹屑和黑色的油污,左耳悬垂的青铜齿轮随着她专注的动作微微晃动。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改良五尺翼展的飞鸦,对竹骨的弧度、厚度、韧性的要求达到了苛刻的程度。每一根主脊竹篾的削制,都需要她右手持特制的薄刃小刀,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如磐石,以近乎微雕的精度切削打磨。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滴在绷紧的竹篾上,她恍若未觉。

“嗤啦!”

一声细微的裂帛声。崔璃右手小刀在调整一片关键的翼梢竹骨时,因心神高度集中而忽略了左手的伤痛,下意识地想用左手去固定那片颤动的竹片。¢x?x~s/s\y*q′.·c_o^m,剧痛瞬间从掌心伤口炸开,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刺入骨髓!她身体猛地一颤,右手小刀失控地在竹骨边缘划出一道深痕!那片耗费半个时辰精心削制的翼梢竹骨,应声而裂!

冷汗瞬间浸透了崔璃的内衫。她死死咬住下唇,才将一声痛呼咽了回去。左手的绷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更深的血色浸透,剧烈的疼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将废掉的竹片丢开,重新拿起一根新的青篾。这一次,她只用右手,手背因用力而青筋微凸,动作更加缓慢,也更加专注。每一次下刀,都仿佛在与无形的对手进行着生死较量。

工坊角落里,钟离沉默地守着一口咕嘟冒泡的大锅,锅里翻滚着粘稠黑亮的猛火油,浓烈的硫磺松脂气味是这里的主调。他枯瘦的手持着一柄长柄木勺,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撇去油面上浮起的杂质泡沫,动作精准得如同某种仪式。浑浊的油面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老脸,只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偶尔瞥向崔璃渗血的左手时,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

燕无霜也曾短暂地踏入过这片弥漫着怪味的工坊。她是被派来试验引线燃烧速度的。她赤红的胡服在弥漫的油烟中显得有些黯淡,锁骨处的纹身也收敛了光泽。她皱着眉,显然极不喜欢这封闭刺鼻的环境,尤其那猛火油的气味让她想起西域战场上焚烧尸体的焦臭。她拿起一截裹着鱼肠衣的改良引线,凑到火盆边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