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流水兮 作品

第175章 老娘去世(下)(第2页)

剪刀落下时,我听见她轻轻"嘶"了一声,不知是疼还是舍不得。那条辫子卖了八块钱,换来我们半个月的口粮。

娘把剪短的头发随意扎在脑后,发茬参差不齐,像被羊啃过的草地。但在我眼里,她依然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

九个孩子陆续离开了老屋,就像九粒种子被风吹向不同的方向。

大哥在家里当了个体老板,五姐姐嫁到了本村,三哥去了化肥厂,四哥去了勘探队,六哥当了志愿兵,七姐嫁到黄岛,我在县城找了工作,老九在捕捞公司上班。

每次回家,都能看见娘在二楼的阳台上张望。她的背更驼了,眼睛也不如从前好使,但总能第一时间认出我们。"小八回来啦!"她喊着我的乳名,声音像小时候唤我回家吃饭一样亲切。

老屋渐渐空了,只有过年时才会重新热闹起来。娘把我们的照片贴在墙上,按年龄排成一排,每天擦拭一遍。

后来有了孙子辈,墙上的照片越来越多,娘的眼睛却越来越花。有次我回家,发现她把我和二哥的照片贴反了,却记得每个孙子、孙女的生日。

记得娘七十岁那年,我们凑钱在城里买了套小房子,想接她来享福。她却住不惯,说城里听不见鸡叫,睡不着觉。

最后娘还是妥协了,轮流在家陪她。她的记性越来越差,有时会把孙子认成儿子,但从未忘记给每个回家的孩子煮一碗荷包蛋。蛋总是煮得太老,但我们都会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不剩。

今天天,娘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整理遗物时,我们在她枕头下发现了一个布包,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九个小布偶,都是用我们小时候的衣服改的。

每个布偶背后都绣着我们的生辰和乳名,针脚细密匀称,就像她这一生给我们的爱,不曾遗漏任何一针一线。

送老娘上西岭那天,阳光很好。她的棺材被九个孩子和十六个孙子围拥着,像一艘满载的船终于驶入港湾。

坟地选在爹旁边,相隔三十八年,他们终于团聚了。下葬时,一群红蜻蜓不知从哪儿飞来,在坟头盘旋不去。大姐说,那是母亲养的"红虫子"回来送她了。

如今每当我看见穿红衣服的小孩,就会想起老娘。想起她龟裂的手掌,想起她熬红的双眼,想起她在煤油灯下缝补的身影。

她用一生的辛劳,换来了我们截然不同的人生。从农村到城市,从贫穷到小康,从目不识丁到知书达理——这是一位农村寡妇用白发编织的奇迹。

老娘的一生,就像她常说的那句话:"日子再难,也要活得有筋骨。"

她没有留给我们金银财宝,却给了我们最宝贵的遗产——在苦难中依然挺直的脊梁,和无论走多远都记得回望故乡的眼睛。

每年秋天,满坡的玉米金黄,风吹过时,叶子唰拉拉地响,像是老娘撒向人间的祝福。

九个"红虫子"如今散落天涯,但根永远扎在那方小院里,扎在那个蓝布衫女人温暖的怀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