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7章 寒雾里的归程
腊月三十的北流河面上,寒雾像扯不开的棉絮,把黛色的远山和灰扑扑的河岸都裹得发虚。
下了船的江奔宇、张子豪、林强军三人猫着腰,踩着湿滑的田埂往茶摊摸去时,裤脚已经溅满了带着冰霜碴的泥水——为了绕开街口那队亮着电筒的巡逻兵,他们硬生生多绕了二里地,从河汊边的芦苇荡里蹚了过来。
“呼……呼……”张子豪扶着茶摊那根歪歪扭扭的木柱子,大口喘着气,白气从他冻得发紫的嘴唇里喷出来,瞬间就被晨雾吞了。他个头高,刚才在芦苇荡里钻的时候,后脑勺还被硬邦邦的苇杆戳了好几下,此刻正揉着后脑勺龇牙咧嘴。林强军比他沉稳些,靠在门板上,伸手抹了把脸上的露水,指腹蹭到的全是冰凉的湿意,他抬头看了眼灰蒙蒙的天,“这鬼天气,比去年冷多了,怕是要下冻雨。”
江奔宇没说话,他正贴着门缝往外瞧。茶摊在镇子的最西头,紧挨着北流河,门口就是条仅供两人并行的石板路,此刻路面上还结着一层薄霜,踩上去能听到“咯吱咯吱”的细响。就在这时,一阵“突突突”的马达声从河面飘了过来,打破了夜晚的寂静——是巡逻飞艇,那东西的轰鸣声在雾里闷沉沉的,像远处有人在捶鼓。江奔宇眯起眼,能看到雾中隐约晃动的黑影,飞艇的探照灯在河面上扫来扫去,光柱刺破雾气,照得水面上的白雾闪闪发亮。
“不止水上。”林强军忽然低声说,朝码头街东头抬了抬下巴。江奔宇和张子豪立刻屏住呼吸,果然,石板路尽头传来了整齐的脚步声——“啪嗒、啪嗒”,是胶鞋踩在霜地上的声音,还夹杂着枪托偶尔碰到石板的“当啷”声。不多时,一队穿着军大衣、戴着棉帽的巡逻兵走了过来,领头的人手里举着一面小红旗,电筒的光柱在两侧的门板上扫过,但凡有没关紧的门缝,都会被他们停下来敲两下。
“妈的,动真格的了。”张子豪往门后缩了缩,低声骂了一句。
话音刚落,街那头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三人赶紧又凑到门缝边看——是个挑着竹筐的小贩,筐里装着些偷偷摸摸卖的洋布,不知怎么就被巡逻队堵了个正着。两个巡逻兵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小贩挣扎着喊“我是正经做生意的”,却被其中一人反手推在地上,竹筐翻了,花花绿绿的洋布撒了一地,被巡逻兵用脚踩着,“黑市交易还敢嘴硬?带回去!”
小贩的哭喊声越来越远,石板路上只留下几缕被踩脏的洋布碎片。江奔宇收回目光,眉头拧成了疙瘩:“这事不简单。”他转身靠在冰冷的土墙上,“要么是刀疤刘得罪了硬茬,要么这背后的大人物交手了,要么就是那批货真的值钱——不然不至于动用水上飞艇和地面巡逻队联合搜捕,连个小贩子都不放过。”
张子豪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会不会是有人走漏了风声?咱们昨天的路线可是临时改的。”
“不像。”林强军摇了摇头,他之前在公社认识有当过民兵队长人,对这些路数熟,“你看巡逻队的布防,是从东、南、北三个方向往中心缩,明显是早就摸透了河东黑市的窝点,有备而来。我想河西,津北那边也是一样的情况。”
三人换过干净的衣服后,都没了睡意。茶摊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就一张缺了腿的木桌、三条长凳,还有墙角堆着的几捆干柴。
张子豪往长凳上一躺,把胳膊枕在脑后,“得,过了晚上24点就是年。这年三十怕是没法安生了。”
林强军找了块破麻袋垫在地上,靠着墙坐了下来,“先眯会儿,等天亮了再看情况。”
江奔宇没坐,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越来越浓的雾。脑子里想的不是刀疤刘的事,而是秦嫣凤——上次出来时,她拉着他的手,指着院子里正在砌的新房地基,眼睛亮得像星星:“奔宇,咱们大年三十搬进去,以后就能在新家里守岁了。”他当时拍着胸脯答应了,说就算天上下刀子,也一定赶回去。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雾渐渐淡了些,一丝微弱的光透了进来。那光是橘黄色的,带着南方冬天特有的柔和,斜斜地洒在地上,把灰尘的影子拉得老长。江奔宇猛地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眼挂在墙上的旧挂钟——钟摆早就停了,但他凭着天色估摸着,差不多快八点了。他心里一急,猛地站起身,动作太大,碰倒了桌角的搪瓷缸,“哐当”一声响。
“老大?”张子豪一下子坐了起来,揉着眼睛看他,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像个鸡窝。
林强军也醒了,搓了搓冻得发僵的手,哈了口热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没事,”江奔宇摆摆手,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就一个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衣服和一把防身的短刀,“我得走了,答应了嫣凤,今天搬新房。”
“这么早?”张子豪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跟着站起身,“那我们跟你一起回去搭把手啊!新房打扫、布置,多个人多份力。”林强军也点头:“是啊老大,反正这里也没什么事了,我们送你回去,顺便给嫂子拜个早年。”
江奔宇笑了笑,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他知道这两个兄弟的脾气,实在、仗义,这段时间跟着他前前后后做事,从没掉过链子。但他不想麻烦他们:“不用不用,你们俩留在这里盯着点情况,看看刀疤刘那边到底怎么回事,别波及到咱们的人。特别是官方的动向。”他顿了顿,又说,“过了年,开了春,你们再带着家里人、孩子来新房串串门,咱们哥仨好好喝一杯。”
“那行!就这么说定了!”张子豪性子急,一口答应下来,又想起什么,“对了老大,兄弟们的工资……”
“哦对了,”江奔宇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布包,递给林强军,“这里面是一些钱和票,你拿着。给那些在画册交易平台被针对后,还愿意跟着咱们的兄弟们,每人多发一个月工资,再给每家送二斤腊肉、一斤水果糖——他们跟着咱们不容易,得让大家过个好年。”
林强军接过布包,掂量了一下,心里暖烘烘的:“老大你放心,钱和票都够,绝对亏不了兄弟们。”他顿了顿,又说,“还记得你上次说的话不?‘觉得别处好,可以去,但得光明正大地走。留不住人,不是别人的问题,是自己的问题。’兄弟们都记着呢,现在队里兄弟们一条心,没人愿意走。”
江奔宇点点头,心里很欣慰。他认识张子豪和林强军这段时间,从一开始在海滩抢鱼,再到一起进山干活,到后来一起做暗中的交易、做些小生意,风风雨雨都一起扛过来了。他拍了拍两人的胳膊:“那我走了,这里的事就交给你们了,遇事别冲动,实在拿不定主意,就等我回来。”
“放心吧老大!”“嫂子要是问起我们,就说我们过两天就去看她!”
江奔宇应着,拉开门走了出去。
刚一出门,一股冷风就灌进了脖子里,他打了个寒颤,赶紧把帆布包的带子勒紧了些。
街上比刚才热闹多了,毕竟是大年三十,镇上的人都出来买年货了。石板路两旁的摊子摆得满满当当:卖春联的摊子前,红纸堆得像座小山,写春联的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手里的毛笔龙飞凤舞,墨香混着冷风飘得老远;卖腊肉的摊子上,挂着一串串油光锃亮的腊肉、香肠,都是自家领养的公社猪多出来的肉,农家自己熏的,肥瘦相间,看着就让人流口水;卖水果的摊子前围着不少小孩,眼巴巴地看着筐里的橘子、苹果,缠着大人要买——在这物资紧张的年代,水果可是稀罕物,得凭票买。
江奔宇没停下脚步。平时他要是来镇上,总会在卖豆腐脑的王婶摊子前坐一会儿,喝一碗热乎乎的豆腐脑,和王婶聊两句家常,问问村里的情况。但今天不行,他心里装着搬新房的事,只想赶紧买完东西回家。
“奔宇?”路过豆腐脑摊子时,王婶认出了他,笑着朝他招手,“过来喝碗豆腐脑啊!刚出锅的,热乎!”王婶是古乡村的人。
江奔宇停下脚步,朝王婶笑了笑:“不了王婶,我得赶紧买完东西回去搬新房,媳妇嫣凤还等着呢。”
“哟!搬新房啊!”王婶笑得更开心了,用勺子敲了敲搪瓷桶,“那可得恭喜你!快去吧快去吧,别耽误了时辰。对了,要是缺什么东西,跟婶说啊!”
“哎,谢谢王婶!”江奔宇应着,又加快了脚步。
供销社在镇子的中心,是栋两层的砖瓦房,也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
江奔宇刚走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嘈杂的说话声、笑声,还有售货员的吆喝声:“糖票!买水果糖要糖票!没票的别挤!”他挤进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息扑面而来,混杂着雪花膏的香味、肥皂的味道,还有点淡淡的煤油味。
供销社里挤满了人,柜台前排着长长的队,每个人手里都攥着钱和票,踮着脚往前探着身子,生怕轮到自己时东西卖完了。
货架上的商品摆得整整齐齐:玻璃罐里装着水果糖、奶糖,用红纸包着的酥糖;铁盒里装着雪花膏,印着“友谊”牌的字样;还有肥皂、洗衣粉、煤油灯,甚至还有几匹花布,挂在最上面的货架上,引得不少女同志抬头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