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何虎的新居入伙
午后三四点钟的日头悬在西南的天幕上,金是金的,亮也是亮的,泼洒下来,勉强在墙根屋檐挤出几条稀薄淡影。但这点热度似乎只浮在表面上,落到皮肤上,依旧是冰凉一片。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的气息——傍晚的冷风吹,还是夜霜尚未降临的凛冽,混杂着灶膛里松枝柴火煅烧过特有的焦糊味儿,还有此刻,弥漫了整个山坳的、浓得化不开的硫磺硝烟味。
“噼里啪啦——!砰砰——!”
鞭炮的炸响毫无规律地在山坳各处、坡前树后此起彼伏,短促、热烈,带着股不管不顾的劲儿。一股股青蓝色的浓烟在晴冷的空气里迟缓地翻滚、升腾,如同困倦的山魈,迟迟不肯散去。鞭炮爆裂后猩红的碎纸屑纷纷扬扬,瞬间铺满了院坝、门槛、甚至不远处通往新房的黄泥小径,像是提前泼洒了一层喜庆的红毡。
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纸屑跑,手里攥着没点完的小炮仗,时不时“砰”地响一声,惹得旁边的大人笑着骂“慢点跑,别摔着”。
与之呼应的是不远处舞狮队的锣鼓声还在响,“咚锵、咚锵”的节奏绕着厅堂、房子转了一圈,这会儿又落回了新房门口。领头的汉子举着彩球,把那只红布缝的狮子逗得活灵活现,狮子头一点一点的,眼睛上的黑绒布跟着晃,爪子在青石板上踩出闷响,尾巴还时不时扫过围观人的衣角。
敲锣的老爷子头发全白了,却精神得很,锣槌挥得有力,鼓声混着锣声,震得人耳朵边嗡嗡的,可没人挪脚,都凑在跟前看,嘴里还跟着节奏念叨“好!好!入伙大吉!”
偶尔几声尖锐高亢的唢呐直冲云端,带着特有的穿透力,在这山坳里来回折射碰撞,仿佛要将这冬日的寒硬天穹硬生生撕裂开一道喜庆的口子。
院坝尽头那簇新鲜又雄壮的火砖房子是绝对的焦点。红砖墙在晴冷的冬日阳光下,显出几分暖洋洋的橙红。崭新的青灰小瓦铺成密实的斜坡屋顶,严丝合缝地压住了山墙的棱角。门前一方不算大的水泥院坝刚刚冲洗过,湿漉漉的反着光,倒映着往来穿梭的黑布鞋、解放鞋。新房侧面通往外面大路的斜坡小道也压实拓宽了不少,隐约可见泥土预备下的伏笔。
何虎穿着崭新的靛蓝棉袄,胸前似乎蹭了点刚才点炮引时迸上的泥点,衬得那张方正红亮的脸膛更是精神抖擞。他正快步穿过喧闹嘈杂、人头攒动的院坝,身边跟着同样穿着一新的覃龙——比起何虎那种崭露头角的扬眉吐气,覃龙的步子更沉稳,眉头间却似不经意地拢着一点尚未化开的霜色。
何虎正忙着给刚到的李大叔递烟,烟是前门牌的,在村里算稀罕物。他手指夹着烟盒,另一只手还在擦围裙上的灰——早上炖肉时溅的油星子,没顾得上洗。眼角余光瞥见村口走来的身影,他手里的烟都忘了递,连忙往前迎了两步,棉袄的下摆扫过地上的纸屑,声音里带着点忙乱的喜悦:“老大!你可来了!”何虎脸上的笑堆得满满的,朝着迎面走来的江奔宇挥手高喊,声音穿透了锣鼓的间隙:“老大!你总算来了!”跟在旁边的覃龙也笑着重重喊了一声:“老大!”
江奔宇他身上穿的是件深灰色的棉袄,领口扣得严实,脖子上绕着条蓝围巾,是媳妇秦嫣凤织的,针脚算不上精致,却暖得很。整个人看上去并不显眼,只有眉宇间沉淀着与这喧闹场景不相符的沉稳,手里提着个蓝布包,包口用绳子系得紧,里面是给何虎带的贺礼——一块藏青色的粗布,是他在镇上供销社的朋友留的,还有两瓶茅子酒,醇得很,塞到何虎手里之后。他搓了搓冻得有些僵红的手,笑着回应,声音被锣鼓声吞掉不少:“嗯!赶上了!隔着山梁子呢,我在牛棚那边都能听见这地动山摇的动静,热热闹闹的!”他跺了跺脚,鞋底沾的湿泥簌簌落下,“到底是虎子的新房,架势足!”
何虎听了这话,笑得更欢了,伸手拍了拍江奔宇的胳膊,力道不轻,带着股子实在劲儿:“老大,搬新房不就图个热闹嘛!咱村里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就得让声响再大些,让大伙都知道,咱也住上砖瓦房了!”他说着,还往新房里指了指,“你看,一厅四房,都是按你当初说的图纸盖的,窗户安的是玻璃,比以前的木格子亮堂多了!”
江奔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新房的门是红漆的,门框上挂着两串红辣椒和玉米,透着股农家的喜庆。玻璃窗户擦得锃亮,能看见屋里摆着的新家具——一张红木桌子,四把椅子,还有一个衣柜,都是何虎请镇上的木匠做的,漆得油光水滑。
他走到新房院门口,先往院子里扫了一眼。院子是新打的水泥地,扫得干干净净,靠东墙摆着几张八仙桌,桌上已经放了瓜子、花生和糖块,用粗瓷碗装着,五颜六色的。西墙根下堆着刚杀好的鸡和鱼,鸡血凝在碗里,鱼鳃还透着红,旁边几个婶子正围着择菜,翠绿的菠菜、雪白的萝卜,摆了一地。墙上贴的红对联是村里的老秀才写的,“新居焕彩迎淑女,华堂生辉贺新郎”,字写得遒劲,红纸上还沾着点金粉,在太阳下闪着光。
“老话说:搬新房,不就图个热闹,图个红火嘛!”何虎笑得咧开了嘴,眼睛亮得惊人,“大伙儿都来喝彩捧场,日子才越过越有劲头!”。
新房里传出来锅碗瓢盆的撞击声、帮厨婶子们拔高嗓音的吆喝,混合着浓郁的、勾人馋虫的饭菜香,水蒸气一阵阵地从那门口翻涌出来,又被冷风迅速卷走。院坝里支着几张新打的八仙桌和条凳,已然坐满了早到的亲邻,嗑瓜子、抽旱烟、哄孩子,人声鼎沸,如同一锅煮得滚开的沸水。
江奔宇把脸凑近了些,眼底里带了几分办大事该有的审慎,压低了嗓子问:“虎子,那该请的‘神佛’……都到齐了没?心里都有数吧?”
所谓的“神佛”,指的自然是村中几位德高望重的族老和手握权柄的村干部们。这些人物无声地支撑着乡村日常运行的骨架,人情往来的网眼织得又密又细。在这样一个特殊日子里,疏忽了哪一个不起眼的结点,日后都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震颤。
江奔宇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一眼右边角落——那里单独支着一张蒙了猩红新桌布的大圆桌,几位身着深色棉袍、头戴瓜皮帽或绒线帽的老者正襟危坐,杯中的热茶袅袅冒着白气,旁边的书记和村长正含笑低声与他们交谈着什么。他将视线收回,同样压低了声音,字字清晰:“虎子。这年头该过水的渡口都照了面,该拜的山头也上过香了。人情冷暖,轻重厚薄,分得清。”他顿了顿,下巴朝那边抬了抬,“瞧,那桌上的茶还热着呢。心意,他们懂了。”
这话一出,何虎脸上的笑收了收,却很快又舒展开,语气笃定:“老大,放心!都打过招呼了!前天我就提着酒去了族老家里,昨天又去了村长家,该说的话都说到了,该有的人情关怀,也都过了一遍。”他拍了拍胸口,“这事我心里记着呢,不能出岔子。族老还说,晚上流水席他会过来坐主位,村长也说要过来帮着招呼客人,都妥当了。”
江奔宇听了,这才松了口气。村里的事,族老和村干部的态度很重要,尤其是搬新房这种大事,礼数到了,往后日子才安稳。他刚要点头,就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更热闹的声响——又有一群人来了,领头的是村东头的张大叔,手里拎着个竹篮,里面装着几个白面馒头,后面跟着几个年轻人,有的扛着鞭炮,有的提着水果,一进院子就喊:“虎子!恭喜恭喜啊!”
何虎一看这阵仗,连忙应着“谢谢张叔”,手里的烟盒又打开了,忙得脚不沾地。他一边给人递烟,一边往屋里让,嘴里还不停地说着“快坐快坐,嗑瓜子吃糖”,转眼就被人围在了中间。
江奔宇看着他忙得团团转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伸手拉了拉他的胳膊:“行了行了!虎哥你先去接待客人,咱哥俩之间不用这么客气。我自己随处逛逛,看看你这新房到底有多好。”
何虎这才想起江奔宇还站在门口,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哎呀,你看我这忙的,都忘了让你进屋了。那行那行,我先去招呼客人,你别客气,想吃啥自己拿。”他说着,又转头看向覃龙,语气带着点托付的意思,“那我就让龙哥陪着你吧,他比我熟,能带你好好逛逛。”
覃龙早就站在旁边等着了,闻言点了点头,拍了拍何虎的肩膀:“好了虎子,你去忙吧,别管我们了。老大就交给我接待,保证让他满意。”
何虎这才放了心,又朝着江奔宇笑了笑,转身就扎进了人群里,一边喊着“李婶您来了”,一边往桌上递糖,声音里的喜气隔着老远都能听见。
正说着,院口又是一阵哄闹,几户人家拖儿带女,提着红纸包裹的贺礼涌了进来。何虎急忙告罪一声:“哎呀,又有贵客到了!”说着便转身,脸上立刻堆起热络的笑意,迎了上去,一边拱手一边大声招呼:“贵客来啦!屋里坐!里头暖和!”
“行了行了,虎子!”江奔宇笑着朝他挥挥手,顺势把身边的覃龙往旁边带了带,“你赶紧招呼贵客去!我跟你龙哥还用得着你特意端茶倒水不成?我俩先自己随处走走看看,新鲜新鲜!”
“哎,那成!”何虎匆忙中还不忘对覃龙喊了一句,“龙哥,陪好老大!”
“去吧,有我呢,保证冷落不了老大一根头发丝!”覃龙朗声笑着应道。
看着何虎如同一尾重新扎入喧闹激流的鱼,敏捷地融入了那团红火的喜气之中,江奔宇和覃龙不约而同地都稍稍松了口气,像是被那过于蒸腾的热浪短暂地灼了一下。
江奔宇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转头对覃龙说:“这虎子,还是这么毛躁,不过倒是真高兴。”
覃龙也笑了,往院子外面指了指:“可不是嘛,盼这新房盼了多久了,现在终于住进来了,能不高兴吗?走,老大,我带你去后山逛逛,从后山居高临下就能看见我家和虎子家的院子,看得清楚,风景也不错。”
避开主院坝的喧闹人群,两人沿着新房红砖后墙那条狭长过道慢慢往后走。阳光被山墙阻挡,这里陡然显得阴冷了许多。前院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布幕,变得沉闷而模糊。湿冷的泥土气息混杂着砖头水泥尚未干透的微弱腥气,钻入鼻孔。墙角背阴处,几簇昨夜残留的白霜顽强地附着在地面,反射着幽幽寒光。新落下的炮仗碎屑也失去了前院的耀目艳红,呈现出一种被踩踏过的、灰扑扑的暗沉。
覃龙默不作声地陪着江奔宇走着,顺手从棉袄兜里摸出一包揉得有些发皱的廉价香烟,递了一支过来。
江奔宇接过烟,就着覃龙擦燃的火柴点上,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劣质烟草味直冲肺腑。喷出的烟雾在冷气里凝成浓白的一团,迟迟不散。他抬起眼皮,目光似乎落在远处山脚枯草上冻凝的寒霜,又似乎穿透了什么,声音平静无波,却像投石入水:“龙哥,你那头……家里头的手尾,算是彻底捋清爽了没?”
覃龙原本划下一根新火柴的手猛然顿在半空,火柴梗在指间“啪”地一声轻响折断了。他半低着头,将那断掉的火柴梗在粗糙的指尖捻了捻,才把它扔在地上,像是丢弃一颗无足轻重的沙砾。再抬头时,黝黑脸上那道略显倔强的法令纹深深陷下去,眼里是惊讶和一丝狼狈:“老大……这事,你也听说了?”他喉结滚了滚,声音干涩,“这才刚起浪头呢,就传你耳朵里了?”
江奔宇苦笑一下,笑容里尽是无奈,也抽了口烟,烟气将他笼着,那目光便显得更加难以捉摸了。“咱们这村子,山沟沟就这巴掌大,能藏住啥新鲜事?更何况,你媳妇……还有我屋里的嫣凤,哪个天不得聚在一块儿捣腾那些碎布头?说是登记给大伙儿缝补用,可我那小小的登记簿桌,倒成了十里八乡新鲜热辣消息集散地。隔三差五就来个小媳妇、大婶子,东家长西家短,竹筒倒豆子一般……别说你这事了,就是村西谁家半夜锅铲碰了锅沿响了几声,估计天亮前都能传到了。”他掐灭了吸了一半的烟,烟蒂在泥地里捻灭,声音更低了几分,“有点风吹草动,牛棚房登记桌上里的消息比风还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总能第一时间吹到耳朵边。”
一阵冷风贴墙刮过,卷起地上几片沾了泥的纸屑。覃龙打了个寒噤,仿佛被那股凛冽的寒风刺入了骨髓深处。他没点烟,只是将那根完好的烟横亘在耳廓上夹着,那点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他沉默了几步,脚步踩在砖墙后冻得结实的地面上,发出细微的咔嚓声。再开口时,声音里的沙哑似乎被冷风吹得更甚,带着一种努力平复却终究泄露出的颤抖:“这心里头的秤……到今天才算真正看清……以前,总觉得,血脉相连的亲爹娘……就算手心手背肉有厚薄,也不会太离谱……”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几分,露出的牙齿在阴影里显得有些森白,“分家那会儿,老大你就在场看着……房子、地、屋里的物什,但凡值几个铜板的,我一件没摸着……全落我那个‘出息’弟弟兜里了。”他用夹着烟的手,狠狠地在粗糙的墙砖上蹭了一下,发出刺啦轻响,“我当时想的是,我是大的,该让,也没啥大本事……吃点亏,认了!”
山墙根的阴影像冰冷的潮水,慢慢漫延过来,一点点爬上他们的裤腿。覃龙停下来,转身背对着江奔宇,似乎在凝视墙根那些顽固的白霜,声音里压抑的某种东西几乎要喷薄而出:“可这人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啊!现在我带着虎子,跟着老大你营生,日子眼见着能挺直腰板过了……嘿,他们倒像闻着了腥味的狼,又凑上来了!哭天抢地装可怜,话里话外,不就是要从我这里再刮点油水?口口声声说我翅膀硬了忘了本,说得我这心里……”
他猛地深吸了一口凛冽的空气,仿佛要将满腔的寒意都压入肺腑深处,声音陡然拔高,又硬生生掐断,只剩下一种被刮擦过的粗粝:“……老大!要不是当初你给的那步狠招,带着我和两个苦命的妹子跟那个吃人的地方彻底撇清关系,签了那张铁板钉钉的‘断亲书’……”他倏地转过身,那双平时沉默坚忍的眼睛里,此刻翻滚着后怕和某种巨大的感激带来的潮红,“这会儿……我这身骨头,恐怕都已经被榨成渣子,扬到地里当肥料去了!”话音末尾,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又被他强行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