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归程

南方的腊月,天总是短得有些猝不及防。刚过申时(下午三点),日头就已经开始往西边的山坳里沉,把原本就不算炽烈的阳光拉得又长又淡,像一层薄纱敷在枯黄的田埂上。

风是裹着湿意的冷,不像北方的风那样刮得人脸上生疼,却能钻透棉袄的针脚,往骨头缝里渗——这是南方冬天最磨人的地方,明明看着是晴天,蓝天上连朵云都没有,可走在风里,还是得把脖子往棉袄领子里缩了又缩。

何虎牵着老黄牛的缰绳走在最前面,牛绳在他掌心绕了两圈,粗糙的麻绳磨着他虎口上的老茧,倒也生出几分实在的暖意。

老黄牛是头三岁的牯牛,毛色是深褐色的,肚腹有些圆滚,想来是平日里被喂得精心。它这会儿走得慢,蹄子踩在干结的路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偶尔还会低下头,在路边啃一口枯黄的狗尾草,嚼得慢悠悠的。

何虎见状,就会轻轻拽一下缰绳,压低声音喊一句:“驾——慢些走,别把车上的东西晃掉了。”

牛是借生产队的,木轮车车架是何虎以前自己打的,用的是后山的硬杂木,虽然看着粗笨,却结实得很。

车轮子裹着自行车的车轮橡胶,不过时间久了,钉上去的车轮橡胶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这会儿车上堆得满满当当,轮子被压得微微变形,每走一步都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像是老黄牛的喘息,又像是车架在跟负重较劲。

这声音在空旷的路上格外清晰,和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发出的“呜呜”声掺在一起,倒成了这腊月午后最特别的调子。

车上的东西得仔细瞧才能辨出模样。最底下垫着两层晒干的稻草,稻草上放着两张新打的木床,床板是杉木的,还带着淡淡的木头香,边角被用砂纸磨得光滑,没了毛刺;木床旁边是两个大木箱,朱红色的漆刚刷了没几天,阳光下能看出漆面的光泽,箱子上用墨笔写着“喜”“囍”两个字,是家具的老师傅手工写的,笔锋刚劲,一看就是练过的;再往上堆着的是被褥,有新弹的棉花被,也有打了补丁的自己拿去翻新的旧棉被,但都洗得干干净净,被角叠得整整齐齐;还有些锅碗瓢盆,粗瓷碗用布包着,铁锅反扣在木箱上,锅沿还能看到新磨的痕迹;最顶上放着一捆新做的竹椅,竹条是楠竹,破开的竹篾节少又长,编得细密,椅背上还留着竹青的颜色。

“虎哥,你慢点儿拽牛,这轮子都快被压散架了!”后面传来张子豪的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活络。走几步就搓搓手,哈一口白气,又把袖子往上撸了撸。

何虎回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扯出点笑:“急什么?这路不平,走快了颠坏了床板,你替我重新打?”

“那可不敢,”张子豪挠挠头,往牛车旁边凑了凑,伸手扶了扶顶上的竹椅,“我就是觉得这风越来越大了,早点到地方,还能烤烤火。”

跟在张子豪旁边的是林强军,他比张子豪大,性子沉稳,走路的时候总是慢半拍,眼睛却时不时扫过路边的田埂和远处的村落。他穿着件深灰色的棉袄,拉链拉得严严实实,连帽子都戴在头上,只露出半张脸,下巴上留着点胡茬,看着比实际年纪成熟些。这会儿他听见张子豪的话,没接茬,反而看向远处的三乡镇方向,眉头轻轻皱了皱——那里隐约能看到几缕炊烟,却也藏着说不清的暗流。

再往后是覃龙。他背上背着个帆布工具包,里面装着锯子、凿子和卷尺,是刚才在镇上买东西时特意带上的——江奔宇说这是给张子豪他们的,不然他们回去怎么有工具做?所以覃龙背着这些锋利的工具走得稳,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偶尔会伸手帮张子豪扶一下车上的东西,话不多,但做事很周到。

走在最后面的是江奔宇,二十左右的年纪,留着短发,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却丝毫不显邋遢。他走得慢,目光落在前面几人的背影上,又时不时扫过周围的环境——左边是成片的稻田,稻茬已经被割得很短,露出褐色的泥土;右边是一条小河,河水上搁浅这棵树木,树枝破开流水,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细碎的光;

沿途的村落里,能看到土坯房的屋檐,有些屋檐上已经挂起了腊鱼腊肉,那是南方腊月里最显眼的年味。

“老大,”张子豪忽然放慢脚步,凑到江奔宇身边,声音压低了些,还回头看了看身后的田埂,确认没人后才继续说,“刚才在镇上的时候,鬼子六偷偷跟我说,三乡镇上最近冒出来一些小帮派,有七八个人的样子,手里还拿着棍子和菜刀,专门盯着从黑市里出来的人抢。”

江奔宇停下脚步,把随手拔起的狗尾巴草凑到鼻子前闻了闻,又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又沉了些,阳光已经开始泛黄,把几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没说话,等着张子豪继续说。

“鬼子六说,咱们最近给黑市送的货,已经被他们抢了两回了。第一次是上礼拜,送的是二十斤土豆,被他们拦在镇东的老树下,不仅土豆被抢了,跟车的小王还被揍了两拳;第二次是前天,送的是十斤红糖,在镇西的桥洞下被抢了,还好跟车的老李跑得快,没受伤,但红糖全没了。”张子豪他刻意压低了点声音,却又因心急而显得格外刺耳,“咱们的几道买卖货路上也有点吃紧——‘时不时被抢一些’,这话是他亲口说的。他想问……要不,我们暗中使点劲,治治?”

覃龙眉头立刻拧紧成了疙瘩:“抢我们的人?!狗胆包天了!”他粗糙的手掌下意识地在棉袄表面蹭了蹭,又握紧成拳。

“呵,”江奔宇轻轻哼出一声,清冷得如同寒风中凝结的霜花。他抬头望向远处山脊朦胧的轮廓线,语气平缓地品评:“这路数倒也不是全然没脑子。选在黑市地盘之外动手,那些躲在背后的牛鬼蛇神也怪不到黑市本身;真点子硬碰硬的扎手货,他们打不过转身就能跑,滑溜得像泥鳅。有点意思。”那点“意思”在他舌尖滚过一圈,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峭疏离。

牛车轮子仍在不倦地发出“嘎吱——嘎吱——”的沉闷哀叫,辗压着路边硬邦邦的枯草和泥土间凝结的硬块。空气里的寒霜仿佛也压在各人心头,重了一分。

江奔宇刚说完,旁边的覃龙就凑了过来,他的声音比张子豪沉些:“老大,你的意思是,他们知道避开黑市的保护范围?”

“嗯,”江奔宇点头,目光看向三乡镇的方向,“黑市背后的势力,肯定不是能惹的,那群人肯定也知道——要是在黑市门口抢,不等咱们出手,黑市的人就先收拾他们了。他们选在黑市范围之外动手,既不得罪黑市,又能捡着软柿子捏——从黑市里出来的人,要么是小商贩,要么是散户,手里有货但没什么势力,怕报复也不敢报警,可不就是软柿子?”

“那咱们怎么办?”覃龙往前站了一步,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背上的工具包——里面除了工具,还有着一把锤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咱们的货被抢吧?咱们这阵子给黑市送货,本来利润就薄,再被抢几次,连本钱都回不来了。”

江奔宇没直接回答,反而转头看向林强军:“强军,你怎么看?”

林强军这才收回看向田埂的目光,他先是顿了顿,又低头想了想,手指在掌心轻轻敲了敲——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然后才抬起头,看着江奔宇说:“老大,我想了两个办法,不知道行不行。”

“哦?说说看。”覃龙一下子来了精神,往前凑了凑,连何虎都停下了脚步,牵着老黄牛回头看过来——老黄牛似乎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不再抬头走,变成低着头走路,随后甩了甩尾巴,“哞”了一声。

林强军看了看众人,又把声音压低了些:“第一个办法,是咱们自己动手。咱们挑几个人,伪装成从黑市里出来的商贩,带着点货在他们常出没的地方等,等他们来抢的时候,咱们就动手,把他们揍一顿,再把抢咱们的货拿回来,顺便警告他们,让他们不敢再动咱们的东西。”

“这办法倒是直接,”何虎眼睛一亮,“跟鬼子六打个招呼,收拾那七八个人肯定没问题!”

林强军却摇了摇头,继续说:“但这办法有风险。一是咱们不知道那群人的底细,万一他们背后还有人,咱们动手之后,他们再来报复,反而麻烦;二是咱们动手的时候,要是被路人看见了,传出去对咱们也不好——咱们现在跟黑市的摊商合作,讲究的是低调,不能太张扬。”

何虎听完,刚才的兴奋劲儿消了大半,挠了挠头:“那第二个办法呢?”

“第二个办法,是让官方动手。”林强军说道,他的目光扫过远处的村落,“老大,你还记得吗?再过几天就是除夕了,现在各生产队、各公社都开始结算工分了。按照往年的规矩,工分结算完之后,各家各户都会分到钱和粮——有的人家分得多,会带着钱和粮去走亲戚,帮衬一下家里困难的亲戚;有的人家之前借了邻居的钱或粮,也会趁着这会儿还上。”

他顿了顿,又看了看众人,见大家都在认真听,才继续说:“那些小帮派抢的是从黑市里出来的人,可要是他们抢的是普通村民呢?村民们刚分到钱和粮,要是被抢了,肯定会心疼,也肯定会报警——毕竟是自己的血汗钱,不像黑市的人那样怕惹麻烦。”

“你的意思是……”江奔宇的眼睛亮了亮,似乎明白了林强军的想法。

“对,”林强军点头,“咱们可以暗中做两件事。第一件,是找那些之前被抢过的黑市商贩,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去报警——当然,他们可能怕报复不敢去,那咱们就做第二件事:安排几个人,伪装成普通村民,带着点钱和粮,在那群小帮派常出没的地方走,让他们抢。等他们抢了之后,咱们安排的人就去派出所报警,说自己的钱和粮被抢了。”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道:“咱们还可以暗中收集证据——比如跟踪他们,看看他们把抢来的东西藏在哪里,再把证据偷偷交给派出所的人。现在是腊月,年关将至,派出所本来就抓治安抓得紧,要是接到好几起抢劫案,肯定会重视。到时候,这群人就算不被判刑,也得被关进去拘留几天,等他们出来,估计也不敢再在三乡镇附近晃悠了。”

“这办法好!虽然我们不介意拍死一只蚊子,但是拍死以后粘在手上,也能让人恶心。”覃龙一拍大腿,声音都提高了些,“既不用咱们自己动手,也不用担心报复,还能借派出所的手收拾他们,一举两得!”

张子豪也跟着点头:“是啊老大,强军这办法比咱们自己动手稳妥多了!咱们安排谁去当‘诱饵’呢?我觉得要安排一些生面孔,看着就像个普通村民,很少进城赶路的那种,他们肯定不会怀疑。”

江奔宇没立刻说话,他走到牛车旁边,伸手摸了摸车上的木箱,漆面还带着点温度——是被阳光晒的。他沉默了片刻,才转头看向林强军和张子豪:“强军这办法确实稳妥,就按这个办。子豪,你跟强军一起商量具体的细节——安排谁去当‘诱饵’,带多少线和粮,在哪个地方等,怎么收集证据,这些都要想清楚,不能出岔子。”

“放心吧老大!”张子豪立刻应道,拍了拍胸脯,“我跟强军肯定把这事办得妥妥的!”

江奔宇却又加了一句,语气严肃了些:“还有一件事——咱们安排去当‘诱饵’的人,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真的受伤。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咱们的人被他们抓了,或者被派出所的人误抓了,你们一定要第一时间开始救人,咱们要全力把人捞出来,不能让自己人受委屈。”

“知道了老大!”林强军和张子豪异口同声地说道,他们都明白江奔宇的意思——在外打拼,最重要的就是自己人,不能让兄弟吃亏。

何虎这时也走了过来,他牵着老黄牛,牛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形成一团白气。他看着江奔宇说:“老大,咱们别在这儿站太久了,风越来越大了,再不走,黄昏之前就到不了家了。车上的东西里有面粉和大米,,倒没什么,但那些新打的木床,要是被风吹得太干,容易裂。”

江奔宇抬头看了看天,日头已经快落到山坳边上了,阳光变得更加柔和,却也更冷了。他点了点头:“行,那咱们继续走。子豪,强军,你们俩路上再商量细节,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好嘞!”

几人又继续往前走,牛车的“吱嘎吱嘎”声再次响起,和风吹过树枝的声音、牛的呼吸声、几人的脚步声掺在一起,在空旷的田埂上回荡。张子豪和林强军走在后面,低声商量着计划——张子豪说可以让他表哥去当“诱饵”,他表哥是附近生产队的,平时就在镇上摆摊卖菜,看着老实,不容易引起怀疑;林强军则说可以在镇东的老树下设点,那里是那群小帮派常出没的地方,而且旁边有个草垛,方便藏人方便探查他们的样子。

覃龙走在中间,偶尔会回头跟何虎聊几句——何虎说他新家的窗户纸还没糊好,等回去有空了,想请覃龙帮忙一起糊;覃龙说没问题,还说他家有多余的稻草,可以给何虎送点过去,铺在床底下,冬天睡觉暖和。

江奔宇依旧走在最后面,时不时咬动叼在嘴里的狗尾巴草,只是偶尔会放在鼻子前闻闻。他的目光落在前面几人的背影上,又时不时扫过周围的环境——远处的村落里,炊烟越来越浓,已经能闻到淡淡的柴火香;小河上的枯枝不断破开流下来的水,反射着最后的阳光,像是碎银子;路边的枯草上,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在阳光下闪着光。

走了大概一刻钟,牛车沉重地绕过一片稀疏疏的松树林,视野陡然开阔了许多。枯水期的野塘彻底见了底,龟裂的黑色淤泥如同大地皴裂开来的丑陋疮疤。几株枯瘦的芦苇在凛冽朔风中颤栗不止,发出呜咽般的摩擦声。前面出现了一片村落,村落周围种着一圈老树,树干粗壮,树枝绿茂盛的,却依旧显得很有生机。何虎指着村落说:“前面就是我们所在的村子了,再走个十分钟,就能到老大的牛棚房家门口。”

众人都加快了脚步,老黄牛似乎也知道快到地方了,走得比之前快了些,蹄子踩在路上的声音也更响了。

张子豪兴奋地说:“终于要到了,我这脚都快冻僵了,到了老大家,我得先烤烤火,再喝碗热茶。”

林强军笑着说:“你小子就是不耐冻,才走了这么点路就喊累。等会儿到了覃龙家,让许琪大嫂给你泡碗热茶,再吃点她做的红薯干,保管你暖和。”

许琪是覃龙的老婆,,平时就在家里做些针线活,偶尔也帮覃龙照看一下家里的。几人之前来这里,许琪总是会泡上一壶热茶,再端上些自己做的零食,比如红薯干、炒花生,所以大家都很喜欢她。

又走了十分钟,几人终于到了牛棚房的门口。牛棚房是一座土坯房,屋顶盖着瓦片,房檐下挂着几串腊鱼腊肉,还有几串干辣椒和玉米,看着很有年味。

门口有个院子,院子里种着一棵龙眼树,树干上绑着一根绳子,上面挂着几件洗好的衣服,已经吹得有些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