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归程(第2页)
院子的角落里堆着一堆柴火,旁边放着一个石磨,石磨上还沾着点面粉——想来是早上磨过面粉。
“终于到了!”张子豪第一个冲进院子,搓着手在院子里转了两圈,“这院子里比外面暖和点,有太阳照着。”
覃龙把背上的工具包放在石磨上,然后朝着屋里喊:“小琪,在家吗?”
屋里很快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在呢龙哥!我这就出来!”
话音刚落,屋门就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年轻女人走了出来,梳着两条麻花辫,辫子上绑着红色的头绳,脸上带着点面粉——她刚才正在屋里做面包。这就是许琪,二十出头的年纪,皮肤白皙,眼睛很大,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个小酒窝。
许琪看到院子里的几人,立刻笑了起来:“龙哥,江大哥,虎哥,子豪,强军,你们怎么来了?快进屋,外面冷!”
“我们是去新家的东西,顺便过来看看我们这牛棚房看看的。”覃龙说道,指了指何虎,“何虎的新家那边,刚才路过的时候已经把东西搬过去了,现在过来歇歇脚。”
许琪连忙点头:“那快进屋烤火,我这就去给你们泡热茶。”她说着,就转身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回头说,“对了龙哥,我刚才在做面包,等会儿蒸好了,你们尝尝?”
“好啊!”张子豪立刻应道,“我最喜欢吃你做的红糖馒头了,又软又甜。”
许琪笑了笑,进了屋。
院子里紧接着就响起一片沉浊的声响——重物落在硬地上闷响,绳索拖拉地面的沙沙声,还有何虎粗重沉稳的指挥:“卸这边!嘿呦——起!慢点慢点,龙哥,你那锅磕着坛子了!”声音混在寒冽的空气里,惊起几只在墙头草窝里歇脚的麻雀,扑啦啦飞向远方灰蓝的天幕。
覃龙转头看向江奔宇:“老大,你要不要先去屋里烤烤火?我去看看院子那角落,顺便把竹筒捕鼠器的材料准备好,等会儿教子豪和强军做。”
何虎这时也牵着老黄牛进了院子,把牛绳拴在老樟树上,然后拍了拍牛的背:“你在这儿歇会儿,等会儿给你喂点干草。再把你还回去生产队里,实在不行明天还也行。”老黄牛“哞”了一声,低下头,开始啃院子里的枯草。
何虎转身对众人说:“我去看看我的新家,刚才搬东西的时候太急,没仔细看,顺便把窗户纸糊上,免得搬进来晚上冷。你们先忙,我一会儿就回来。”
“行,去吧,路上小心点。”江奔宇说道。
何虎点了点头,转身出了院子。
江奔宇摇了摇头,指了指屋里:“我去厨房看看,随便做点晚饭。你们先忙,等会儿饭做好了,我喊你们。”
江奔宇的妻子叫秦嫣凤,性格温柔,做得一手好家常菜。今天早上,江奔宇出门的时候,秦嫣凤说要去帮忙做饭,所以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厨房里了。
厨房的木门半开着,同样糊了崭新的窗纸,屋角简陋的土灶下,柴火早已燃旺,橙红的火舌舔舐着灶膛底部厚重的黑灰,舔得灶台缝隙都暖烘烘地透出光来。秦嫣凤蹲在灶膛前,微微凸起的小腹使得她动作略显笨拙迟缓。她穿着件深蓝色的对襟厚棉袄,系着深色旧围裙,专注地往灶膛里递着劈好的干竹片。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抬起头,脸上露出温婉的笑容,额前几缕发丝被汗气濡湿,贴在微红的皮肤上,双眸如同灶膛里跃动的暖火:“路上冻够呛吧?快坐这边灶膛来烤烤,这儿暖和。”
“还好。”江奔宇低声应道,目光在她隆起的腹部停留了一瞬,一丝温软的疼惜悄然漫过眼底,随即又被沉稳内敛取代。他回身掩好厨房单薄的木门,阻隔了外面越来越大的风声和院子里的忙碌与噪音。
走到灶膛前,他顺手接过秦嫣凤手里几块堆得齐整的柴火。“坐着,别总动。”声音不高,带着不许商量的习惯性权威。他弯腰,熟练地捡起两块干竹片塞进灶眼。干竹片遇火,噼啪爆裂声骤然响成一片,金红色的火星纷纷乱窜出来,像节日里短暂绽放的铁树银花,又瞬间被灶膛深沉的黑暗吞没。暖流轰然腾起,扑在脸上,带着柴灰与熟透干草的微苦气息,冷气被这暖流逼得退避三尺。
“外头风硬,别吹了头。”江奔宇加完柴火,转过身,从角落墙边那口粗大的陶水缸里舀出一瓢凉水,哗啦倒进灶台上唯一架着的铁锅里。水珠溅到灼热的锅壁上,“哧啦”一声迅速蒸腾起一团白气,水声在小小厨房间里沉闷回响,如同低语般柔和下来。
厨房的木门和糊着新纸的木窗勉强隔绝了院里绝大部分的声音,却难以完全挡住那独特的金属刮削木材、重锤打击硬物的交响乐。
院子里就剩下覃龙、张子豪和林强军三人。覃龙从工具包里拿出锯子、凿子和卷尺,又从柴火堆里找了几根老竹子——都是去年冬天砍的,已经晾干了,直径大概有十厘米,很适合做捕鼠器。他把竹子放在石磨上,然后对张子豪和林强军说:“你们过来,我先教你们怎么选竹子——做竹筒捕鼠器,得选这种老竹子,竹壁厚,结实,不容易裂。而且竹子的长度要在三十厘米左右,太长了不好放,太短了装不下田鼠。”
张子豪和林强军凑了过来,仔细看着覃龙手里的竹子。张子豪伸手摸了摸竹壁:“这竹子确实够厚,比我家用来晒衣服的竹子厚多了。”
“那是,”覃龙笑了笑,“晒衣服的竹子是新竹子,竹壁薄,一掰就断,怎么能做捕鼠器?”他说着,拿起卷尺,在竹子上量了三十厘米,然后用粉笔做了个记号,“接下来,咱们用锯子把竹子锯成段,锯的时候要慢,不能锯歪了,不然待会儿凿孔的时候不好凿。”
他拿起锯子,架在竹子的记号上,然后双手握住锯子,开始锯起来。锯子的锯齿划过竹壁,发出“沙沙”的声音,木屑一点点掉在石磨上,带着淡淡的竹香。覃龙锯得很稳,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微微鼓起,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虽然是冬天,但锯竹子也是个体力活。
张子豪看着,也想试试,就对覃龙说:“龙哥,让我试试呗,我也想锯一段。”
覃龙停下动作,把锯子递给张子豪:“行,你试试,记住,要慢,顺着竹子的纹理锯,别用蛮力。”
张子豪接过锯子,学着覃龙的样子,架在竹子上,开始锯起来。可他没掌握好力度,刚锯了几下,锯齿就卡住了,他使劲一拽,差点把锯子拽掉。覃龙连忙扶住竹子:“你慢点,别着急,锯子要拿稳,力道要均匀。”
张子豪擦了擦额头,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开始锯起来。这次他听了覃龙的话,放慢了速度,力道也均匀了些,锯子果然顺畅多了,虽然还是不如覃龙锯得快,但也慢慢锯出了痕迹。
林强军在一旁看着,没说话,只是仔细观察着覃龙和张子豪的动作,把锯竹子的要点记在心里——他做事情向来认真,学东西也快。
就在这时,许琪端着一个托盘从屋里走了出来,托盘上放着四个粗瓷杯,杯子里装满了热茶,冒着热气,还飘着淡淡的茶香。她把托盘放在石磨上,笑着说:“龙哥,子豪,强军,快喝点热茶暖暖身子,这是我昨天刚摘的茉莉花茶,你们尝尝。”
覃龙停下手里的活,拿起一杯热茶,喝了一口,顿时觉得一股暖意从喉咙滑到肚子里,舒服得叹了口气:“好茶,比我上次喝的粗茶好喝多了。”
张子豪也放下锯子,拿起一杯热茶,一口气喝了大半杯,然后抹了抹嘴:“太暖和了,许姐,你这茶在哪儿摘的?我也去摘二两,回家尝尝。”
“就在村头的的老李家,”许琪笑着说,“他家的茉莉花茶是今年新采的,我也是跟他婆娘换回来的。”
林强军也拿起一杯热茶,慢慢喝着,目光却落在石磨上的竹子上,似乎还在琢磨锯竹子的技巧。
许琪看了看石磨上的竹子,又看了看覃龙手里的锯子,好奇地问:“龙哥,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呀?锯竹子做什么用?又是做竹筒捕鼠器?”
“对!就是做竹筒捕鼠器,”覃龙说道,“冬天田鼠多,老是偷自留地里种的番薯,做几个捕鼠器放在番薯地旁边,能抓不少田鼠。而且田鼠肉烤着吃也香,等会儿做好了,晚上烤田鼠给你们吃。”
许琪眼睛一亮:“真的吗?我还没吃过烤田鼠呢,听我娘说,田鼠肉可香了。”
“那当然,”覃龙笑了笑,“等会儿教子豪和强军他们熟悉做捕鼠器后,我就去山边田里放几个,明天早上就能抓到田鼠了。”
几人又聊了一会儿,许琪才端着空托盘回了屋,继续再泡一点出来。覃龙继续教张子豪和林强军做捕鼠器——锯完竹子后,用凿子在竹段的一端凿一个小洞,洞的大小要能让田鼠钻进去;然后在竹段里面装一个触发机关,用细竹条做弹簧,再放一点烤红薯干当诱饵;最后在竹段的另一端钻一个小孔,穿一根绳子,把捕鼠器固定在田埂边的小树上。
覃龙一边做,一边讲解:“这个触发机关很关键,要做得灵敏点,田鼠一进去吃诱饵,碰到机关,竹片反弹就会弹起来,拉紧机关绳子,就死死勒着田鼠的脖子,田鼠就跑不了了。还有,放捕鼠器的时候,要找田鼠常出没的地方——比如田埂边的小洞,或者番薯地旁边的小路,那些地方有田鼠的脚印和粪便,一看就能看出来。”
林强军学得很快,很快就掌握了凿孔和装机关的技巧,他做的第一个捕鼠器虽然不如覃龙做得精致,但也能用。张子豪则做得慢些,不过在覃龙的指导下,也慢慢掌握了要领。
院子里锯子的“沙沙”声、凿子的“笃笃”声、刀破开竹子的“咔嚓”声,和屋里传来的柴火声、炒菜声掺在一起,显得格外热闹。江奔宇在厨房里做菜,秦嫣凤在一旁帮忙——她坐在灶前,往灶膛里添柴,火苗“噼啪”地响着,映得她的脸红红的。灶台上,江奔宇正在炒腊鱼肉,腊鱼肉是冬至那天腌的,切成薄片,在锅里炒得滋滋作响,香味飘满了整个厨房,还飘到了院子里。
“阿宇,盐够不够?”秦嫣凤一边添柴,一边问。
“够了,”江奔宇翻炒着锅里的腊肉,“再放点辣椒,咱们几个都爱吃辣。”
“好,”秦嫣凤从灶台上拿起一个辣椒,用刀切成小段,递给江奔宇,“对了,何虎呢?他不是去新家糊窗户纸了吗?怎么还没回来?”
“估计快了,”江奔宇说道,“他的新家离这儿虽然不远,也就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可能是糊窗户纸的时候遇到点麻烦,耽误了。”
正说着,院子里传来了何虎的声音:“老大,嫂子,我回来了!”
秦嫣凤笑着对江奔宇说:“你看,说曹操曹操到。”
江奔宇也笑了笑,把炒好的腊鱼肉盛到盘子里,然后对外面喊:“何虎,快进屋,饭马上就好了!”
何虎走进厨房,身上沾了点面粉——刚才糊窗户纸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他看着灶台上的菜,咽了咽口水:“好香啊!嫂子,你做的腊鱼肉就是好吃,比我娘做的还香。”
秦嫣凤被逗笑了:“你这人,就会说好听的。快洗手,坐在屋里等会儿,还有一个菜就做好了。”
何虎点了点头,转身去洗手了。
院子里,覃龙、张子豪和林强军已经做好了五个竹筒捕鼠器,整齐地摆放在石磨上。覃龙拿起一个捕鼠器,对张子豪和林强军说:“你们看,这捕鼠器做好了,今天晚上咱们就去田里放,保证能抓到田鼠。”
张子豪拿起一个捕鼠器,仔细看了看:“这东西看着简单,做起来还挺麻烦的,不过应该挺好用的。”
林强军也拿起一个捕鼠器,试了试触发机关,觉得很灵敏,点了点头:“嗯,应该能抓到田鼠。”
院中那热闹的工具奏鸣曲似乎告一段落,隐约传来张子豪带着点得意却又显然还没完全摸到精髓的声音:“……嘿,成了!你们看!我这扣一扳就‘嗒’一声——嘿!……哎?强军你慢点弄……别、别散架啊!”
随后是覃龙好气又好笑的吼声:“张子豪!你小子那爪子别碰我新磨的凿子!边上站着去!”
接着一阵更大的哄笑声裹着林强军冷静的评点喷薄而出,震碎了院子里清冷的空气,连厨房窗户上新糊的纸都仿佛被那阵音浪微微震动了几下。
江奔宇站在灶台旁,一手稳稳握着长柄铁勺,快速而均匀地翻炒着锅中青绿中泛出莹润油光的蒜苗腊鱼肉,另一手随意地将一小把粗壮蒜叶撕成几段,投入沸腾的滚油中爆响出更热烈的滋啦声。他并没有回头去看门口嬉闹的情景,只是在那阵阵喧闹笑语的包裹下,眼角几不可察地、短暂地牵动了一下。那并非开怀大笑所带动的纹路,而是一瞬之间,如同冰封湖面下,最深处的那股暖流骤然翻涌又瞬间被重新封印的微澜。一种凝重的、沉淀下来的暖意,如同冬日土地下的根系,悄然无声,却实实在在盘踞在了这烟火缭绕的角落。在这片人间烟火气的深处,某种更坚硬的内核正在被炉火反复锻打——既被烘烤柔软,也正被淬炼得更坚更韧。
就在这时,秦嫣凤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说:“饭做好了,大家快进屋吃饭吧!”
众人都来了精神,纷纷走进屋里。屋里的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菜:一盘炒腊鱼肉、一盘炒青菜、一盘炖豆腐、一碗鸡蛋汤,还有一碟许琪做的面包。桌子中间放着一个火盆,里面烧着木炭,冒着暖暖的热气,把屋里烘得很暖和。
江奔宇把最后一碗鸡蛋汤端上桌,然后对众人说:“都坐吧,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一样。”
众人纷纷坐下,何虎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口,满足地说:“好吃!许姐,你做的面包真软,比我家的面包好吃多了。”
许琪笑了笑:“喜欢就多吃点,锅里还有呢。”
覃龙夹了一块腊鱼肉,放进嘴里,嚼了嚼,对江奔宇说:“老大,阿凤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这腊鱼肉炒得真香。”
江奔宇也夹了一块腊肉,笑着说:“那是,凤儿可是咱们家的厨神,谁不知道?”
秦嫣凤白了他一眼:“就你会说。天气冷,快吃吧,菜都快凉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开始大口吃饭。屋里的火盆“噼啪”地响着,映得众人的脸红红的,饭菜的香味、木炭的暖意、众人的说笑声,交织在一起,把南方腊月的寒冷都挡在了门外。
牛棚房院在腊月的晴光下静静伸展着自己的影子,土墙上粗糙的纹路像无数道凝固的生命年轮。厨房烟囱口悠然逸出的缕缕灰白炊烟,被南方午后温吞而冷冽的风揉捏着、撕扯着,懒洋洋地盘旋升腾,在高处越来越薄,直至融进南方冬季特有的、泛着淡青的旷远天空里去。
窗外,日头已经完全落到了山坳里,天慢慢黑了下来,张子豪和林强军也回去了,覃龙和何虎也继续去布置竹筒捕鼠器陷阱了,星星开始在蓝天上闪烁。
院子外的老树下,老黄牛已经睡着了,偶尔发出一声轻响。远处的村落里,传来了狗叫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还有谁家的收音机在播放着戏曲,声音飘得很远。远处海浪拍打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