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中燕子 作品

第301章 腊月里的守望:晒场上的狩猎之夜(第2页)

消息像长了翅膀,在晒场里飞了一圈又一圈。有人说江知青带了炸药,是从公社武装部借的,要炸野猪窝;有人说覃龙——村里有名的大力士,能扛着三百斤的石头走半里地——扛着个大陷阱,是用山里的老藤编的,专等大公猪往里钻;还有人说何虎——最会追踪的猎户,能循着一片落叶找到野兽的踪迹——在岭上设了二十多个套,每个套都用浸了猪油的麻绳做的,香味能飘半里地。话越传越玄,到最后,连“江知青能跟野猪说话,是靠念咒语把它们引出来的”这种离谱说法都冒了出来。

二柱子和几个半大孩子蹲在地上,用树枝比划着野猪的大小,二柱子张开双臂,说:“肯定有这么大!”旁边的狗剩子不服气,把胳膊张得更开:“比这还大!我爹说,冲锋岭的野猪能把树撞断!”孩子们吵吵嚷嚷,惹得大人们也跟着笑,晒场里的寒气似乎都被这笑声驱散了些。

就在众人吵吵嚷嚷,连最沉得住气的林老爹都忍不住往山口望了第三回时,远处忽然传来“吱呀——吱呀——”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门被风推着转。

“啥声音?”赵矮子竖起耳朵听了听。

“像是车轴响!”周老四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眯着眼睛往山口瞅。

风里的声响越来越清楚,还混着老黄牛“哞”的一声低鸣。穿黑棉袄的二柱子猛地跳起来,往人群外跑:“是牛车!牛车回来了!”

两辆老黄牛拉着的木车,正慢悠悠地往晒场挪。车辕上的木节处缠着防滑的麻绳,车轮碾过结了灰尘干旱成片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轴转得发颤,每转一圈都“吱呀”一声,像是随时会散架。赶车的是队里的老把式马大爷,他裹着件旧棉袄,帽檐上结着层白水珠,手里的鞭子没敢扬,只是轻轻拍着牛背,嘴里低声念叨着“慢点,再慢点,别惊着东西”。老黄牛似乎也知道车上拉着宝贝,蹄子踩在土路面上格外小心,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久久不散。

人群“唰”地让开一条道,连最闹的孩子都屏住了呼吸,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牛车。风似乎都停了,只有白炽灯的光晕在冷空气中微微晃动,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第一辆牛车刚进晒场,就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车斗里铺着层干草,上面横七竖八躺着四头野猪,最小的也得有百斤,最大的估摸着两百斤往上,黑褐色的皮毛上沾着泥和草屑,还带着斑斑血迹,有的地方甚至结了层薄雾。最上头那头野猪的獠牙断了半截,想必是死前经过一番挣扎。

“我的乖乖……”赵矮子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这……这得有小半扇猪了吧?”

第二辆牛车跟着进来,车斗里也堆着四头野猪,个头跟第一辆不相上下。其中一头的后腿上还插着支箭,箭杆上的羽毛被血浸透了,耷拉着贴在猪皮上。

“这是何虎的箭!”有人认出了箭杆上的刻痕,“他这箭法,什么时候有这么厉害了?真是百步穿杨?”

可这还没完。

牛车刚停稳,马大爷刚把牛缰绳拴在旁边的木桩上,晒场入口就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四个精壮汉子抬着根碗口粗的木杠,木杠中间缠着麻绳,吊着个黑糊糊的大家伙。那东西太大了,四个人抬着木杠,腰都压得弯弯的,额头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滚,砸在硬的泥地上,“啪嗒”一声就结成了小水粒。走在最前头的是覃龙,他古铜色的胳膊上青筋暴起,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的鼓着,每走一步都“嘿”地闷哼一声。

人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轻了。

等那大家伙被平放在晒场上,白炽灯的光打在它身上,全场瞬间静得能听见老黄牛甩尾巴的声音。

那是一头大公野猪。

光看个头就吓人——从鼻尖到尾巴根,足有两米多长,站着比半大孩子还高。最显眼的是那对獠牙,弯弯地翘着,足有尺把长,尖端泛着黄白色的光,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其中一根的侧面有道深槽,想必是常年在石头上磨出来的。它身上的黄泥被汗水泡得半湿,顺着粗硬的黑毛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很快又结了层薄雾。黄泥冲掉的地方,露出底下纵横交错的伤痕,有的旧伤结了厚厚的疤,像老树皮似的皱着;有的新伤还在渗血,红得发黑,一看就是常年在山里打斗的狠角色。

“这……这得有六百斤吧?”不知是谁颤巍巍地说了一句,声音在寂静的晒场里格外清楚。

没人接话。有个胆大的后生,是队里的赤脚医生家的小子,凑过去用手比了比猪身的粗细,又往自己腰间一围,惊得后退三步,结结巴巴地说:“比……比我家的大水缸还粗!绝对超过六百斤!”

刚才还吵吵嚷嚷的晒场,此刻像被人用手捂住了嘴。老人们瞪着眼,烟锅忘了点,烟灰簌簌地往下掉;妇女们停了针线,手里的布都攥皱了,顶针在灯光下泛着冷光;孩子们躲在大人身后,只敢露出半只眼睛偷看,小手紧紧攥着大人的衣角。那大公野猪就躺在那儿,即便死了,也透着股慑人的凶气,让人心头发紧——光是想象它活着时在山林里横冲直撞的模样,就让人脊背发凉。

就在这时,晒场角落忽然起了骚动。几个穿着中山装、背着帆布包的人挤了过来,他们的棉袄比村民的要干净些,袖口没磨出毛边,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他们是城里来的采购员,国营肉联厂的、罐头厂的、食品厂的,每年狩猎季都蹲在村里,就等着收新鲜野味。

“江知青呢?江奔宇同志在哪儿?”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扯着嗓子喊,镜片上沾着水汽,他不时用袖口擦着,手里还攥着个小本子,上面记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在这儿。”人群外传来一声应,声音不高,却透着股清朗。

江奔宇从牛车后走出来,军绿色的褂子上沾了不少泥,有的地方还结了层薄雾,裤脚卷着,露出小腿上被树枝划破的口子,血渍已经冻成了暗红的硬块。他脸上带着点倦意,眼角有淡淡的红血丝,却掩不住眼里的亮,像是淬了光的钢。他手里还拎着把猎刀,刀身擦得锃亮,只是刃口沾着点暗红的血,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江知青!”一个穿蓝卡其布上衣的年轻人立刻挤到前面,脸上堆着笑,他是肉联厂的小风,去年就来收过野味,“我是肉联厂的小风啊!前段时间你卖给我们厂的野猪肉,厂长还夸呢,说肉质紧实,比家猪强多了!你还记得不?”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个搪瓷缸,递过去,“刚泡的热茶,你暖暖身子。”

江奔宇摆摆手,没接搪瓷缸,嘴角弯了弯:“记得,小风同志,前段时间多亏你帮忙联系。”他往晒场上的野猪望了望,“让你们等久了。”

“江知青,咱们熟归熟,生意归生意。”没等小风再说下去,一个矮胖的中年大叔就挤了过来,他是罐头厂的采购员张胖子,说话嗓门大得很,震得人耳朵嗡嗡响,“这几头野猪,我全要了!整猪算你一块六一斤,要是不满意,一块七也行!咱罐头厂不缺钱!”他拍着胸脯,帆布包上的“为人民服务”字样在灯光下晃了晃。

这话一出,旁边立刻炸了锅。

“张胖子你抢什么抢?”一个瘦高个瞪过来,他是食品厂的老李,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抹了点发油,“江知青,别听他的!他们罐头厂净要肥肉,糟蹋好肉!我们食品厂要瘦肉做香肠,给你一块八!”

“一块八?”张胖子眼睛一瞪,往地上啐了口带冰碴的唾沫,“姓李的你糊弄谁呢?我出两块!”

“两块?”老李跳了起来,中山装的扣子崩开了一颗,“你疯了?供销社的猪肉才两块五一斤,你这价快赶上零售价了!”

“我乐意!”张胖子梗着脖子,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我们厂刚接了批出口罐头的活儿,正缺好肉!你没钱就别在这儿瞎掺和,供销社有肉,你有本事天天买到?”

“就是!”旁边一个戴帽子的采购员帮腔,他是公私合营企业公司的,专门收山货,“供销社的肉要票不说,每人还限购半斤,排队排到天亮都未必买得着。江知青这野猪肉,没票还新鲜,两块一斤怎么了?值这个价!”

“没钱就闪一边去!”张胖子推了老李一把。

“你这话什么意思?埋汰谁呢?”老李也来了气,揪住张胖子的胳膊,“谁没钱了?我们厂的经费比你们多三倍!”

“三倍?你吹吧!”

“我吹?不信咱们去公社会计那儿对账!”

采购员们吵了起来,有拍谷堆的(声音跟拍桌子似的),有瞪眼睛的,有扯着对方胳膊争辩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刚才被野猪镇住的村民们都看呆了。林老爹蹲在石碾子上,重新点燃了烟锅,眯着眼睛看这场热闹,“城里人的买卖,比咱山里的野猪还凶。”

江奔宇往后退了两步,靠在一辆牛车的车帮上,车帮上的水得后背有点凉,却让他更清醒了些。他手里的猎刀在裤腿上蹭了蹭,把最后一点血渍擦掉,刀身映出他平静的脸。他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群人争得面红耳赤,嘴角那点笑意又深了些——他知道,这场争执到最后,总会有个让他满意的结果。

晚风从山口吹过来,带着山里的凉气,吹得白炽灯的光晕晃了晃,像喝醉了酒似的。晒场上,野猪的腥气、村民的汗味、采购员的争吵声混在一起,倒比刚才更热闹了。远处,不知谁家的狗叫了两声,惊得老黄牛甩了甩尾巴,蹄子在土路面上踏了踏,发出“咚”的闷响。

林老爹磕了磕烟锅,往晒场上望了一眼,那里的灯光、人影、争执声,在腊月的寒夜里搅成一团,透着股鲜活的、乱糟糟的生气。他忽然笑了,对旁边的李老汉说:“看来,今年的年关,能好过点了。”李老汉点了点头,呵出的白气里,带着对来年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