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深谷伏杀
南岭的寒气不是飘落的,是凝固的。深冬腊月,阴湿的冷如同无数条无形的、浸透冰水的裹尸布,勒缠着冲天顶古林深谷。空气沉甸甸地凝滞,每一次呼吸,鼻腔都像吸入了淬火的冰渣,刮擦着冻伤的肺壁。
洼地。这个被两侧茂密树木死死扼住的谷底深陷之处,如同一口巨大的、盛满冰水的石臼。阳光在这里成了稀罕物,只有一种渗透骨髓的阴冷湿寒,弥散着陈年朽烂与新鲜沼腥交织的恶臭。脚下的腐殖层厚得没膝,冰水混合物浸透其中,踏上去是吞噬般的“咕叽”闷响,稀脏的冰泥瞬间从破胶鞋口灌入,激得人小腿一阵刺麻。连空气都吸饱了湿冷,稠得化不开,沉沉黏在头皮和眼睫上,几乎能拧出水。
除了他们三人的脚印,还有那些密密麻麻的兽脚印。
雾,是谷底的王者。浓厚、惨白、湿冷而黏滞的雾霭,在低洼处沉凝不散,如同鬼魂呼出的惨白气息。它们在嶙峋枯槁如垂死骸骨的树木间缠绕吞吐,浓时只闻其声不见人影,稀时也不过吝啬地勾勒几段扭曲如鬼爪的朽枝暗影。湿滑深绿的苔藓和暗黑的菌斑如同巨大的溃烂伤口,爬满了冰冷湿漉的树皮。悬垂的冰棱水珠不时断裂,无声坠入脖颈,冻得人一个激灵。
每一脚拔出满是冰水的腐泥,都伴随令人心尖微颤的粘腻声响。
“操!这冲天顶下山谷温差会如此之大,冻成这副鬼德性!”何虎嘶哑的声音从雾墙后传来,带着粗砺的磨擦感。他用力甩了甩脚,裤腿上凝结的冰泥坨子纹丝不动,硬得如同岩石附体,“这鬼地方,活脱脱是阴司的冰水血池!”
覃龙在他侧后方踉跄前行,粗重的喘息如同风箱漏气,浑浊的白气一团团从冻得青灰的唇边喷出,又迅速被冰雾吞没。背上空荡荡的背篓随之晃动,筐里的粗麻绳、锈铁丝和糠饼也浸透了谷底的寒气。“别…别抱怨了…虎子…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嗓子像被砂纸磨过。
走在最前的江奔宇,肩头的e45b-1型半自动气步枪压出深痕。沾满泥垢的破棉袄吸饱了冰雾,沉甸甸地贴在背上,那把硬木弓紧贴脊梁骨的凉意,成了这无孔不入阴冷的一部分。露在翻毛棉帽外的面颊上,冻裂的血口渗着粘稠的黄水。他没有回头,只是略略侧身,那双深渊般的眼睛透过浓稠迷障,死死盯住谷底深处那片如咽喉窄道的绝险之地——干涸溪床上,两侧巨树倾轧而出的“瓶颈”!
“虎子!龙子!”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两块饱经霜冻的岩石在雾中碰撞,“把那些家伙事,抖搂开!绳子!铁丝!亮出来!”脚步猛地一顿,鞋底又在腐泥中陷下寸许,冰寒穿透破胶鞋底的豁口,他恍若未觉。
覃龙与何虎闻声而动。沉重的背篓“噗”地砸进冰水泥泞中,溅起污浊的冰点。绳索、铁丝被迅速拖拽而出,金属刮擦的冷硬响声在这凝滞的死谷里格外刺耳。湿透、冰冷、表面凝结着细小冰粒的粗麻绳缠在冻僵的手上。
“老大,”何虎费力解着冻得发硬的绳结,抬起沾满黑泥的糙脸,眼神混杂着疲惫与隐忍的焦躁,“果然是叫鬼见愁冲天顶,这阴曹地府一样的鬼地方…真能捞到东西?牲口肯往这死路钻?”
江奔宇缓缓转过身。目光扫过何虎冻红的耳廓,掠过覃龙那双正死死纠缠锈铁丝的大手,最终落回那片雾霭缭绕的咽喉之地。“少问多干!”他下颌绷紧如弓弦,声音冻得掉渣。身体猛地矮下,赤红皲裂的手狠狠拉动绳子。
“虎子,龙子!”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铁铲刮过冰面,“绳子、铁丝,都扯直了!绷紧了!做‘霜锁腿’!”他动作迅疾如电,冻裂的手指飞翻间,一根浸透冰水、沉重冰冷的棕绳被瞬间扯直,绳头绕向旁边一棵古木粗壮虬结的板部,“一头,给老子勒死在这树根干上!死扣!勒断它!”绳圈在冰冷的树干上吱呀收紧。“另一头——”手指几个快得看不清的翻转搓捻,一个冰冷、光滑、线条坚硬的绞索活扣瞬间成型,幽灵般悬垂在离地小腿高的寒气里,“另一头!打这活节扣!尺寸要刚好卡死牲口的蹄骨拐!要是没把握,就宁愿大,也不要小。”
何虎盯着那湿答答、闪烁着寒气的绳锁环,喉结艰难滚动,手里的铁丝冰得刺骨:“老大……这绳子疙瘩……真能绊住那帮红眼逃命的畜生?我看那铁夹……”
“噌啷!”
话头被一声利刃入木的闷响切断!一把豁口的柴刀被覃龙狠狠扎进身边老树的板根缝隙,刀柄颤动。“问什么问!老大的话就是铁砣子!撒手拧你那些铁丝去!快点!”唾沫星子喷出,瞬间在冰雾里凝结成白点。
江奔宇弓身急作,赤手如攫,丝毫不乱。布满深裂血口的手操纵着冰冷的锈铁丝,声音穿透湿冷的雾霭,清晰如判词:“锁住脚踝,不是勒断它。”他一顿,铁丝拧绞发出令人齿冷的呻吟,“是要它那拼死前冲的莽劲儿,被猛地掀个底朝天!栽跟头!折骨头!扭断筋!”他猛地一拽手中成型的铁丝绞环,尖锐的倒刺闪出凶芒!“拖住它!一瞬间就够了!”目光鹰隼般上掠,锁定了身后那道掩护的土石陡坡,“这一瞬,就够咱们在坡后,稳稳把枪开起来,”他喉底滚出一个闷雷般的拟声,“‘砰’!送它上路!”
何虎豁然开窍,血涌上头,眼珠都红了:“懂了老大!就是让它摔个狗啃泥!趴着挣命的当口,咱们的枪刚好指到它脑门上!”
“啰嗦!干活!”覃龙闷哼一声。
死令即下,死寂冰封的谷底杀场骤然爆发出急促、压抑、只为终结奏响的“冻音”:绳索抽拽刮擦树干之声,腐层被蛮力刨掘掏挖之音,硬木承重发出的断裂哀鸣,铁器冰冷的碰撞搅动……混杂着短促低喝,在浓稠寒雾与刺骨湿气中撞开死寂:
“龙子!死桩!给我砸深了!底座用石头顶死!不能让根松一寸!”
“明白!它松不了!”覃龙应声嘶吼。他几乎整个身子蹲坐在烂泥里,厚棉袄下摆吸饱冰水,沉重如挂铅。全身力量压在一根冻硬的粗棕绳上,死命勒进一根盘虬如铁的半裸树根。“吱——嘎——”绳与根摩擦,发出濒临崩断的呻吟!他绕圈,蹬脚,插入短木棒,拼尽腰力狠命绞撬——“咯嘣!”绳索纤维终于哀鸣着绷到了极致!“成了!瓷实!”
何虎那边红褐锈蚀的细铁丝在他冻得发木的手指间飞快穿插拧绞,冰冷的触感直透骨髓。一个接一个布满倒刺、闪着森然金属冷光的死亡圈套,在浓稠的寒气中迅速成型!那倒刺尖锐,只要钩上,定能连皮带肉撕开!他动作飞快,身后的铁丝卷在冰水泥浆中拖出长长的污痕。
“锁环!离地一拳半!”江奔宇嘶哑的吼声如令箭,“藤叶掩盖套口!松紧留给它死命的那一蹬!脚下!脚下要刨‘鬼探头’!”
鬼探头——猎场最阴毒的暗桩!江奔宇赤红皲裂的手指在锁环正下方飞速掏挖。很快,一个不起眼的浅坑出现在冻硬发黑的腐层上,刚容一只兽蹄踏空。他极精细地将锁环系绳处虚悬在薄冰覆盖的坑沿,再用半硬的枯草叶、脆弱的细枝,轻轻搭在上面作为伪装!整个陷阱脆弱如冰凌悬垂——只要蹄子踏入,支撑物瞬间崩碎——悬空的绞索立时如毒蛇噬咬,猛然闭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