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枫疯疯语 作品

第387章 灰烬藏针,反手织网

法租界巡捕房的门廊积着昨夜的雨,青石板缝里泛着潮意。

顾承砚跨进门时,皮鞋后跟磕在门槛上,发出清响,惊得门房老周从藤椅上弹起来——这位顾少东家从前穿西装时总爱踩油亮的牛津鞋,如今换了青布长衫,倒比从前更让人摸不透深浅。

"顾先生?"老周搓着发红的手背,"您这是......"

"送份要紧东西给档案科陈科长。"顾承砚从怀里取出檀木匣,匣面雕着缠枝莲纹,在廊下阴暗中泛着温润的光。

苏若雪跟在他身侧,月白立领衫的袖口露出半截葱白手腕,正将怀里另一个匣递过去:"劳烦通传。"

老周接过匣子时,指腹触到匣身微温,像是刚被捂在人怀里焐过。

他抬头正撞见顾承砚含笑的眼,后颈忽然起了层鸡皮疙瘩——这位顾家少东家从前在百乐门掷骰子时,也是这样笑着,结果把徐老板的翡翠扳指赢了去,转手就捐给了闸北的难民所。

档案科在二楼最里间,陈科长正抱着搪瓷缸子灌浓茶,见两人进来,茶沫子沾在八字胡上:"顾先生可是稀客,上回还是为绸缎行商会的执照......"话没说完,目光扫过檀木匣,声音陡然低了,"这里头是?"

"日商恒裕隆的'内部密谈'。"顾承砚拉过木椅坐下,指节叩了叩桌面,"陈科长若不信,不妨现在放来听听。"

陈科长的喉结动了动。

他扯过桌角的留声机,金属唱针刚搭上蜡筒,沙哑的嗓音便泄了出来:"王课长,顾氏的新织机图纸必须截......"

"停!"陈科长猛地按下开关,茶缸子"当啷"磕在桌沿。

他盯着顾承砚的眼睛,压低声音:"顾先生这是要?"

"商界最怕乱局。"顾承砚从袖中抽出张报纸,正是方才报童叫卖的《申报》,"贵报说'顾氏卷入谜案',我倒觉得,是有人想借顾氏的名头,把水搅浑。"他顿了顿,"昨夜王慎言的办公室走水,陈科长可听说了?"

陈科长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茶缸沿:"他今早来备案,说是电线老化。

可那屋子......"他嗤笑一声,"我上月去查账,连电灯都没装,点的还是煤油灯,哪来的电线?"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望着窗外梧桐叶筛下的光斑,在心里把线索串成线——王慎言烧的不是档案,是斩断自己与某些人的联系。

可灰烬里那枚刻着"王"字的铜纽扣,分明是故意留下的饵。

"顾先生?"陈科长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

"劳烦科长把这份蜡筒存进机密档案。"顾承砚起身,青衫下摆扫过椅背,"另外......"他指了指报纸上的标题,"贵报主笔张先生爱喝碧螺春,若有人拿着茶钱来问消息......"

陈科长突然笑了,八字胡翘成两把小刷子:"顾先生放心,巡捕房的门,只进该进的人。"

出巡捕房时,晨雾已经散了。

黄包车夫蹲在墙根啃大饼,见两人出来,麻溜地甩着车把迎上来:"顾先生,苏小姐,回顾家宅?"

苏若雪扶着车辕上车,怀里的牛皮纸包窸窣作响——那是方才在街角书摊买的《恒裕隆机修科报修单汇编》,封皮泛着旧旧的茶褐色,边缘卷着毛边。

她挨着顾承砚坐下,指尖轻轻戳了戳他的手背:"看。"

顾承砚接过单子,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钢笔字。

王慎言的签名像条扭曲的蛇,在"1935年5月"那页格外显眼——所有标注"机修科"的任务,执行人都是"李阿福周阿四"两个名字。

他翻到最后一页,喉结突然发紧:"这两人......"

"心钉盟"清洗是在四月底。

苏若雪的声音轻得像落在车帘上的柳絮:"李阿福五月三号调去大日本纺织株式会社当技术顾问,周阿四五月七号进了三菱商事。"她的指甲掐进掌心,"王慎言烧的不是档案,是牵连的线——可线烧不断,只会飘得更远。"

黄包车拐过霞飞路,法国梧桐的影子在两人脸上晃。

顾承砚望着车外飘起的米旗(注:日本国旗),突然拍了拍车夫的背:"去福源铁厂。"

福源铁厂的锻铁声震得窗棂嗡嗡响。

青鸟蹲在车间门口,正用铁丝捆扎一叠图纸。

见两人下车,他利落收了工具,军绿色工装裤上沾着黑灰:"顾先生。"

"重绘一份机修科组织图。"顾承砚从苏若雪手里接过报修单,"把王慎言标成总控,李、周二人做执行分支。"他指了指图纸角落,"这里加个地下联络站——南市废弃电报局地下室。"

青鸟的眉峰挑了挑:"假的?"

"越真越好。"顾承砚从怀里摸出张泛黄的结算单,墨迹已经晕开,"附上这个月的'联络费'复印件,夹在顾宅书房的《天工开物》里。"

苏若雪忽然按住他的手腕:"你是要......"

"他们烧了旧线,总得找新线。"顾承砚望着铁厂里飞溅的火星,眼底燃着暗火,"我们给他们递根引火索。"

暮色漫进顾家宅时,书房的留声机正放着《天涯歌女》。

顾承砚将伪造的账册塞进《天工开物》第三卷,抬眼正撞见苏若雪站在门口,晚霞透过她身后的窗,在她发间镀了层金:"青鸟说南市废弃电报局......"

"明早让老陈头去打扫书房。"顾承砚合上书本,指腹擦过书脊的烫金纹路,"他总爱翻我书。"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咚——咚——"敲得人心发紧。

苏若雪望着院子里那株老银杏,忽然说:"前儿在城隍庙,我见着个拉胡琴的。"她转身时,发梢扫过顾承砚的手背,"穿月白旧长衫,琴箱上有道刀疤。"

顾承砚的手指顿在书桌上。

他望着窗外渐浓的夜色,忽然笑了:"明儿让厨房多备碗酒酿圆子。"

更夫的梆子声渐远,书房里飘起沉水香。

顾承砚走到窗前,望着院角那株老银杏在风里摇晃,恍惚看见某个穿月白长衫的身影,抱着胡琴从树影里走过——他想起苏若雪说过,苏明远从前在南市卖唱三年,守夜的老赵头总爱给他留半块烤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