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暗线潜行,借力打力
晨雾未散时,顾承砚已站在法租界李宅的青石板台阶前。
他伸手叩门,铜环撞在门扉上的脆响惊起檐下麻雀。
门房掀开棉帘出来,见是顾氏绸庄的少东家,慌忙哈腰:"顾先生早,我家先生刚用过早茶,正候着呢。"
顾承砚随门房穿过抄手游廊。
廊下两盆金橘结着青果,叶子上还凝着露珠,滴在他鞋尖时,他想起昨夜在电报里看见的数字——松本商事上月在沪新注资三百万,其中七成来自横滨正金银行。
那不是商资,是军资。
"顾先生请。"
书房门开着,李仲文正站在书案后翻一本《纱厂管理实务》。
他穿藏青暗纹长衫,腕间玉镯与书页摩擦出沙沙声,听见动静抬头,眉峰微挑:"承砚来得倒早,可是为了实业自救基金的事?"
顾承砚将随身皮包放在檀木茶几上,坐进雕花玫瑰椅里。
椅面的凉意在呢料裤腿上洇开,他忽然想起苏若雪今早替他系领带时说的话:"李顾问最恨虚头巴脑,你直说难处。"
"正是。"他从皮包里抽出一叠账本,推过茶几,"上月基金吸纳商股五十万,原计划在闸北建纺织厂。
可前日去工部局办地契,说要加征三成'市政维护费'——"他指尖敲了敲账本上红笔圈出的数字,"这税单上盖着松本商事的保人章。"
李仲文放下书,坐进对面的酸枝木椅。
他伸手翻账本时,顾承砚注意到他小指留着半寸长甲,指甲盖泛着淡淡珠光,是常年握笔的痕迹。"松本商事在工部局有董事席位,这不稀奇。"李仲文抬眼,目光像浸在茶盏里的银针,"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不是税。"顾承砚身体前倾,声音沉了几分,"是松本在替军方收保护费。
他们要的不是钱,是让我们建不成厂——"他想起福兴染坊老板投江前青灰色的脸,喉结动了动,"是要我们的命。"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自鸣钟的滴答声。
李仲文的目光从账本移到顾承砚脸上,忽然笑了:"承砚,你这话说得像要掀桌子。"他端起茶盏,青瓷盏沿映着他微眯的眼,"南京那边的意思是,实业要自救,政府只能扶,不能扛。"
"扶?"顾承砚伸手按住账本,指节因用力泛白,"福兴染坊倒闭前,求过三次经济部的扶;恒丰纱厂被压价时,递过七份请愿书。
最后呢?"他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凉,"松本的货轮能走苏州河,我们的布疋要绕黄浦江;松本的税单能打八折,我们的地契要卡三个月——这扶,是扶外人吧?"
李仲文的茶盏顿在唇边。
他盯着顾承砚泛红的眼尾,忽然放下茶盏。
青瓷底与木案相碰,发出清冽的脆响。"你要什么?"
"官方担保。"顾承砚从皮包里取出份文件,封皮印着"大英汇丰银行"的烫金logo,"我能拉来英资做过桥,但需要经济部出份函,证明基金用途合规。"他推过文件时,故意让半张纸角露出来,上面"军购配额"四个字被钢笔划了道斜线,"松本背后有军方,我们也得有把刀。"
李仲文的目光扫过"汇丰银行"四个字时,瞳孔缩了缩。
他伸手去拿文件,指尖在半空顿了顿,又收回来。"我得向上面请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里的金橘树,声音轻得像风,"最近时局不稳,南京也难。"
顾承砚站起来,将文件留在茶几上。
他望着李仲文微驼的背影,突然想起苏若雪说过:"李顾问当年在无锡,敢拿着算盘去和日商对账本,现在怎么......"
"有劳李顾问了。"他扣上皮包搭扣,"三日后是工商联合会会议,若能拿到函件,我替上海三十家实业家,给您磕个头。"
李仲文没有回头。
顾承砚走到门口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轻响——他在看那份伪造的担保函。
出了李宅,顾承砚摸出怀表。九点整,苏若雪该在商会了。
商会三楼的账房里,苏若雪正伏在案前拨算盘。
她今天穿月白竹纹衫子,发间银簪在晨光里闪着淡光。
算盘珠碰撞的脆响中,她听见楼梯传来脚步声,头也不抬:"阿福,把上个月的汇票拿来。"
"不是阿福。"顾承砚的声音带着风,裹着外头的凉意扑过来。
苏若雪抬头,见他西装领口微敞,眼底浮着青影,却笑得清亮:"谈完了?"
"谈完了。"顾承砚拖过木凳坐在她身边,伸手替她理了理垂落的发丝,"他收了我留的'汇丰担保函'。"
苏若雪的手指在算盘上顿住。
她望着他眼里跳动的光,突然握住他手背:"你又冒险。"
"不冒险,怎么试真心?"顾承砚拿起她手边的报告,封皮上"实业自救基金运营报告"几个字是她的小楷,笔锋清瘦有力,"这是要给联合会的?"
"嗯。"苏若雪翻开报告,指着第一页的数据,"昨天我们在股市压了松本的棉纱期货,他们抛一千包,我们吃一千包——"她的指尖划过"净赚八万"的红笔批注,"现在整个闸北都在传,顾家绸庄带着商人们,把松本的钱袋子捅了个窟窿。"
顾承砚望着她发亮的眼睛,喉间突然发紧。
他想起昨夜她伏在台灯下整理数据,发丝落下来遮住侧脸,他帮她别到耳后时,她抬头说:"承砚,我们不是在做生意,是在抢时间。"
"下午联合会会议,我要当众念这份报告。"苏若雪合上报告,收进檀木匣里,"让那些还在观望的老板看看,松本不是老虎,是纸糊的。"
顾承砚伸手按住檀木匣,掌心能触到匣身的温度。"若雪,等会议结束......"
"我知道。"苏若雪打断他,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眼下的青影,"你要去码头查松本的新货轮,我去联络《申报》的记者。"她从匣底抽出张名单,"还有,我让阿福去请张老板和周先生——他们从前在南京财政部做过事,或许......"
窗外传来汽笛声,悠长的尾音漫进账房。
顾承砚望着她低头整理名单的侧影,忽然想起昨夜她说的话:"撕开晨雾需要更锋利的剑。"
此刻他望着她发间的银簪,"岁岁平安"四个字在光里闪着暖光。
他知道,他们的剑,从来不是什么担保函,不是什么报告。
是楼下那些挤在商会门口,攥着账本等消息的实业家;是闸北染坊里,守着织机熬红眼睛的工人;是苏州河上,不肯熄灭的煤炉里跳动的火星。
而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这些火星,连成一片烧尽阴云的野火。
苏若雪抬头时,见他望着窗外笑。
她顺着他的目光看出去,正见阿福带着两个穿团花马褂的老人往商会走来——张老板的瓜皮帽歪了半寸,周先生手里还拎着个油纸包,不知装着什么。
她低头将名单折成小块,收进袖中。
有些火,该烧起来了。
商会楼下的穿堂风卷着油墨味涌上来时,苏若雪正将最后半块桂花糕推到周先生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