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学究 作品

第316章 论国与民

靖康十一年二月十三,巳时初,汴梁,工部大堂。

铅灰色的天光透过高阔的窗棂,艰难地穿透弥漫的硫磺烟云,无力地洒在空旷肃穆的大堂内。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霉味、冰冷墨香,以及一股若有若无、从窗外飘来的血腥气。巨大的紫檀公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卷宗如同沉默的罪证,几乎将案后那道玄色常服的身影淹没。

陈太初枯瘦的手指正划过一页摊开的《天工院物料支用总录》,指尖停留在“靖康九年,‘飞天神鸢’龙骨秘材,支银五十万贯,库房无实收”那行刺目的朱批上。随从的低声提醒让他缓缓抬起头。

堂下,四道身影静立,如同四尊染血的雕像,带来了门外凛冽的寒风与硝烟气息。

岳飞玄甲未卸,沥泉枪顿地,面甲下的目光复杂如渊,紧盯着案后的恩师,胸膛微微起伏,仿佛有千钧重物压在心口。

赵虎浑身浴血,山文甲上刀痕宛然,手持染血唐刀,脸色铁青,眼神倔强而愤怒,如同绷紧的弓弦。

张猛站在稍后,黑漆铁甲上同样血迹斑斑,却眼神清明,带着一种历经风浪后的沉凝,默默看着陈太初。

李铁牛那铁塔般的身躯则靠在门框上,抱着他那朱红葫芦,憨厚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一双铜铃大眼,偶尔扫过堂内众人,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陈太初的目光缓缓扫过四人,最终落在他们身上那些新鲜的血迹和破损的甲胄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饱含无尽沧桑与疲惫的笑意。

“看来…”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在大堂空旷的四壁间轻轻回荡,“你们的理念,终究…还是不一样。”

他的目光转向张猛:“张猛在海上漂了几年,风暴见过,海盗杀过,异邦的港口也停过。他见识过你们…或许一辈子都见识不到的东西。马六甲的商贾,可以跟国王讨价还价;琉球的匠户,敢指着总督的鼻子骂街;金山的矿工,知道自己挖出的金子,有他一份功劳…这些,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他顿了顿,目光移回岳飞,声音低沉了几分:“鹏举…还记得靖康六年除夕,在帅府后院,你我守岁,我跟你说的那句话吗?”

岳飞浑身猛地一颤!面颊下的嘴唇紧紧抿起。那个雪夜,炭火噼啪,秦王殿下温了一壶酒,对他说:“鹏举,你背后刻着‘尽忠报国’…这四个字,重若千钧。但你要想清楚,你尽的忠,是忠于一家一姓之君?还是忠于这万里山河、亿兆黎民之国?你报的国,是报那金銮殿上的龙椅?还是报这脚下生你养你的土地?”

那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底最深的地方,这些年从未冷却,时时灼痛。

陈太初没有等他回答,目光又转向赵虎,语气缓和了些许,甚至带上了一丝调侃:“赵将军…进城之后,巷战惨烈,却未见你用火器…看来,终究还是给陈某…留了几分薄面了。呵呵…”

赵虎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握刀的手捏得更紧,梗着脖子道:“末将…只是不愿殃及无辜百姓!”

“是啊…百姓…”陈太初轻轻颔首,笑容渐敛,“你们今日来,是奉了圣旨,来‘平叛’的。”他声音陡然转沉,目光如电,扫过岳飞和赵虎,“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你们要平的,是谁的叛?!”

他猛地一拍案上那堆积如山的账册!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灰尘簌簌落下!

“看看这工部!看看这些触目惊心的亏空!看看这些被挪去修宫苑、堆假山的军械研发巨款!是我陈太初在造反吗?!啊?!”

“若不是你们率兵逼城,张猛此刻应该还在城外驻扎!李铁牛应该还在小山港喝他的米酒!这汴梁城,或许还能多几天太平!”

“你们…”他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与痛心,“你们精忠报国…报的,到底是什么?!”

“王爷!”岳飞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末将只想问您!靖康元年,您亲率‘沧澜舸’,于汴梁城外血战金虏,挽狂澜于既倒!那时勤王,难道错了吗?!”

“没错!”陈太初斩钉截铁,“金兵南下,烧杀抢掠,屠我城池,戮我百姓!那是外族入侵,是国战!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中国人,都该拿起刀枪,保家卫国!那时勤王,护的是山河,救的是黎民!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