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学究 作品

第302章 推心置腹

靖康十一年正月十六,运河,“镇海号”三层楼船。

白玉娘一身素雅的湖绸襦裙,外罩半旧的银狐比甲,丹凤眼低垂,纤纤玉指捏着一只薄如蝉翼的定窑白瓷茶盏,却久久未饮。

方才陈太初那番如惊雷炸响、又如冰泉涤荡的话语,仍在耳畔轰鸣,在她心中掀起滔天巨浪,久久无法平息。

她怔怔地望着杯中早已凉透的茶水,清澈的茶汤映出她眼底翻涌的迷茫、震撼,以及一丝被洞穿心底隐秘后的狼狈。

“王爷”她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暖阁内长久的沉寂。

她抬起眼,目光复杂地望向窗边那道玄色身影。陈太初背对着她,凭窗而立,玄色常服的衣摆被河风微微拂动。

他正眺望着窗外运河的景象——浑浊的河水翻涌着白沫,两岸是萧索的冬日田野,间或有几处冒着炊烟的茅舍,更远处,是汴梁城方向那片被硫磺烟云笼罩的铅灰色天空。

几艘破旧的渔船在浪涛中起伏,船夫佝偻着身躯奋力摇橹;

岸边纤道上,几个衣衫褴褛的纤夫正拖着沉重的漕船,黝黑的脊背在寒风中绷紧如弓,粗重的号子声隐约可闻。

白玉娘的目光也落在那几个纤夫身上,心头莫名一颤。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温婉,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困惑与探寻:

“王爷我至始至终都没真正明白您的用意”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说您想称霸一方裂土封王吧可回望这二十余载您为大宋开疆拓土平定海疆赈济灾民引进良种哪一件不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说您不想称霸吧您又将那玄龟舰队‘黑鹞营’兵权牢牢攥在手中!”

“琉球帅府‘天工院’更是如同铁桶!针插不进!水泼不入!我白玉娘自诩阅人无数却实在看不懂您究竟图什么?”

陈太初缓缓转过身。

摇曳的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平静无波。

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那笑意里没有半分嘲弄,反而带着一丝洞悉世情的了然与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

“白娘子”他声音低沉,如同古琴拨动低沉的弦音,“你果真是个通透之人。”

他缓步走回紫檀圈椅前,并未坐下,只是单手扶着椅背,目光如炬,直视白玉娘眼底深处那翻涌的迷雾。

“称霸?”他轻轻摇头,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否定,“我陈太初从未有过此心!”

“为何?”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转沉,如同重锤敲击在白玉娘心头!

“因为若我为一己之私欲称王称霸便要驱策千军万马踏着累累白骨去攻城略地!去血染山河!那么纵使霸业功成黄袍加身之日便是我陈太初偿还那如山血债如海孽债之时!”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椅背,骨节泛白!

“何况称霸之路尸骨如山!血流成河!那每一具倒下的尸骸背后都是一个破碎的家!都是一个本该有温饱有希望的活生生的人!”

暖阁内死寂!

唯有蒸汽明轮沉闷的轰鸣如同压抑的心跳!

白玉娘浑身剧震!丹凤眼猛地瞪圆!陈太初话语中那毫不掩饰的对生命的敬畏与对杀戮的厌恶!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她心中那层被权势利益蒙蔽的厚茧!

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男人心底那片与这浊世格格不入的赤诚与悲悯!

“我陈太初要的不是那样!”

陈太初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抬手,指向窗外运河上那几个在寒风中奋力摇橹的渔夫那几个脊背佝偻号子嘶哑的纤夫!

“我要的是这大宋的子民!无论是汴梁城里的贩夫走卒!还是运河两岸的田舍郎!或是金山矿坑里的淘金客!马六甲码头上的苦力!都能有一口饱饭吃!有一件暖衣穿!有一处遮风挡雨的安身之所!仅此而已!”

他目光如电扫过白玉娘那张因震撼而失神的脸!

“那你问我为何要牢牢抓住兵权?”他声音陡然转厉!如同金铁交鸣!

“因为那不是我陈太初的私兵!那是大宋的脊梁骨!是悬在这万里江山头顶的剑!”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这柄剑被人拿去当烧火棍!不能看着这根脊梁骨被人掰弯了!拿去当敲门砖!当那些只知盘剥吸血的蛀虫勋贵们称王称霸鱼肉百姓的工具!”

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戳向窗外汴梁方向那片被硫磺烟云笼罩的铅灰色天空!

“我让王奎去金山!让染墨经略琉球!让罗家扎根吕宋!让柳家扼守马六甲!让罗江开发南美铜矿!”

他声音如同奔雷!一字一句!砸在白玉娘心头!

“不是为了给我陈太初建什么海上王国!更不是为了让你们去当什么土皇帝!”

“是为了给这大宋千千万万活不下去的流民!灾民!佃户!苦力!找一条活路!开一条生路!让他们的双手!能在那片新拓的土地上!挣一口干净的饭吃!让他们的子孙后代!不必再世代为奴!不必再看人脸色!仰人鼻息!”

他猛地转身!玄色身影如同山岳般矗立!压迫感瞬间笼罩整个暖阁! “当初开疆拓土!百废待兴!我对你们约束极少!要人给人!要枪给枪!要船给船!甚至默许你们用‘契约奴’!默许你们以雷霆手段镇压土人!因为那时首要是活下来!是站稳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