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倭皇西行
奈良至难波:血泪西行路
圣武上皇的牛车在朱雀门前停住时,几片早凋的枫叶被寒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车辕上,殷红如血。曾经象征无上尊荣的紫宸御所,此刻像一张沉默的巨口,吞噬着他最后的帝王尊严。光明子皇后紧紧攥着丈夫枯槁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凤袍上金线绣的唐草纹路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睛发酸。车门关闭的闷响,隔绝了奈良深秋清冽的空气,也隔绝了他们与故国最后的体面连接。
车辙碾过朱雀大路夯实的黄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呻吟。奈良的百姓早已被勒令闭户,沿街两侧只有持槊肃立的唐军士兵,玄甲反射着冷硬的光,如同两道移动的铁壁。偶尔有胆大的倭民从窗棂缝隙间窥探,目光触及那没有任何皇室标识的素朴牛车,以及车旁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唐军都尉冯崇时,瞬间化为惊恐,迅速缩回头去。死寂中,唯有车轮辘辘,马蹄嘚嘚,以及车帷内极力压抑却仍泄出的、属于光明子皇后那细碎而绝望的呜咽。
“陛下……”光明子将一方素帕按在唇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此去长安,万里波涛……我们,还能回来吗?”
圣武上皇闭着眼,身体随着车行微微晃动,脸上的皱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没有回答,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回来?作为向大唐天子匍匐谢罪的“伪主”?他宁可葬身大海。车外,冯崇冰冷的声音透过薄薄的车帷传进来,清晰得如同宣判:“加快脚程!今日务必抵达难波津!延误船期者,军法从事!”鞭梢破空的脆响,抽打在驾车的倭国御者背上,也抽打在圣武夫妇早已麻木的心上。
队伍行至奈良西郊一处缓坡时,冯崇猛地一抬手。整个队伍瞬间停下,肃杀之气弥漫。坡下不远处,聚集着一小群未被驱散的倭国老弱妇孺。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显然是听闻了上皇“西行”的消息,不顾禁令冒险在此等候。当那辆毫无皇家威仪的牛车出现在视野中时,人群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起了波澜。
“上皇陛下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率先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皇后娘娘!不能走啊!”抱着婴孩的妇人嘶声哭喊,怀中的孩子被惊得哇哇大哭。
“大唐……这是要亡我倭国吗?”一个跛脚的老兵拄着木棍,浑浊的老泪纵横,目光死死盯着牛车旁冯崇那猩红的披风,眼中是刻骨的怨毒。
悲泣声、呼喊声、绝望的叩拜声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片小小的山坡。倭民们不顾唐军士兵横起的槊锋,如同扑火的飞蛾般向前涌动,试图靠近那辆承载着他们最后精神寄托的车驾。
“放肆!”冯崇厉喝,眼中寒光一闪,“弓弩手!”
两侧唐军士兵闻令,动作整齐划一,强弓劲弩瞬间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秋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芒,对准了那些手无寸铁的倭民。空气仿佛凝固了,悲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恐惧。
车帷猛地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角,露出圣武上皇半张惨白如纸的脸。他看着坡下那些跪伏在地、瑟瑟发抖的子民,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沉痛到极致的叹息,颓然放下了车帷。冯崇冷冷扫视全场,声音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风:“再有阻挠圣驾、煽动民情者,视为谋逆!格杀勿论!”
队伍再次启动,碾过这片被屈辱和泪水浸透的土地。在坡下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死死咬着自己的手背,直到尝到咸腥的血味。藤原广嗣——藤原仲麻吕年仅七岁的幼子,透过散乱的额发缝隙,将牛车的卑微、唐军的凶悍、祖父祖母的绝望、以及冯崇那如同天神般冷酷威严的身影,连同那漫山遍野的悲泣与恐惧,深深烙进了灵魂最深处。他袖中,紧紧攥着父亲切腹时用过的那柄肋差短刀冰冷的刀柄,那冰冷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支撑。恨意,如同最阴毒的藤蔓,在他幼小的心田里疯狂滋长蔓延。
平壤城:夜宴下的毒谋
平壤城,高句丽故都,虽已纳入安东都护府治下多年,夜色中仍弥漫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沉郁与躁动。城东一处深宅大院,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王侯气象,此刻却门户紧闭,透着一股刻意的低调与压抑。这里,是高句丽末代权臣泉男生的府邸。厅堂之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阴鸷气息。
主位之上,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泉男生端起面前的鎏金玛瑙杯,杯中殷红的波斯葡萄酿荡漾着血色的光泽。他脸上堆着和煦的笑容,声音带着长者特有的宽厚:“诸位,今日能聚首于此,共商桑梓故土之前程,实乃我三韩遗民之大幸。且满饮此杯,暂忘忧愁!”
下首左侧,一个约莫三十岁、面色略显苍白阴郁的青年男子,正是百济流亡王子扶余丰。他举杯一饮而尽,动作带着几分王族残留的矜持,更多的却是流亡生涯磨砺出的戾气:“忘忧?泉公说笑了!唐人在百济故地设熊津都督府,视我子民如猪狗!在倭国更是逼得圣武上皇西行长安谢罪!此等奇耻大辱,刻骨锥心,如何能忘?”他重重放下酒杯,眼中闪烁着不甘的火焰,“白江口血仇未雪,我扶余丰,日夜难安!”
右侧,一个身着新罗使者常服、面容精悍的中年人微微欠身,他是新罗王金法敏秘密派来的心腹密使金顺元。他话语不多,却字字透着算计:“新罗助唐灭百济、高句丽,原指望一统三韩。然唐人狡诈,灭国之后,非但未履约将浿水以南尽数予我,反在百济故地遍设都督府,驻军屯田,将我新罗亦视作藩篱犬马!金法敏大王每每思之,未尝不扼腕叹息!”
泉男生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倭国奈良之变,如惊雷炸响!唐皇李琰之心,已昭然若揭。他要的,绝非藩属朝贡,而是‘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高句丽、百济已亡,新罗……还能独存多久?”他环视两人,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唇亡齿寒!若坐等唐军消化了倭国,腾出手来,下一个,必是新罗!再下一个,便是那些散落白山黑水之间,尚怀故国之思的高句丽、百济遗民!”
扶余丰身体前倾,急切道:“泉公必有良策!只要能复我百济,驱逐唐寇,扶余丰愿效死力!”
金顺元也凝神屏息,等待下文。
泉男生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缓缓道出毒计:“其一,联络。白山黑水之间,粟末靺鞨诸部勇悍难驯,对唐人羁縻统治早已不满。扶余王子可凭百济王室身份,携重金珍宝,秘密北上,说动靺鞨诸部首领取利而战!许诺复国之后,割让土地,永结盟好!”
扶余丰眼中燃起希望之光:“靺鞨铁骑,天下闻名!若得此强援,大事可期!”
“其二,乱其内。”泉男生目光转向金顺元,“新罗虽表面臣服,然国内忠于王室、不满唐人的力量必不在少数。金使者需密报金法敏大王,暗中资助、煽动百济、高句丽故地之零星叛乱!尤其熊津都督府境内,要让唐军疲于奔命,无暇他顾!记住,要假托复国义军之名,绝不可暴露新罗!”
金顺元心领神会:“祸水西引,坐收渔利。此计甚妙!”
“其三,待时而动。”泉男生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倭国新败,怨气沸腾!藤原虽死,其党羽、门生遍布朝野。倭皇西行,正是群龙无首,人心思变之时!老夫在倭国尚有些许故旧,可秘密传递消息,鼓动奈良留守公卿,寻机生乱!若能引得倭国烽烟再起,必能牵制唐军水师主力于东海!届时……”他猛地攥紧拳头,“新罗举义旗于南,靺鞨铁骑破关而入于北,百济遗民揭竿而起于中!唐军顾此失彼,三韩故地,未必不能重现朗朗乾坤!”
“好!”扶余丰激动得满面红光,仿佛已看到自己重登百济王座。
金顺元也露出深以为然的神色,举杯道:“为三韩复国,共饮!”
三只酒杯在摇曳的烛光下重重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酒液激荡,映照着三张被野心和仇恨扭曲的脸庞。一张针对大唐的暗网,在这推杯换盏间悄然织就,毒汁四溢。
定火堡:焚天之火与融化的坚冰
辽东的寒风刮过定火堡外的旷野,发出凄厉的呜咽。堡后一处背风的山坳里,却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一条依山势开凿、深达数尺的“引油槽”已初具规模,底部铺设着烧制的粗陶管,缝隙处用黏土和石灰反复夯实。槽的尽头,是一个新挖的巨大土坑,坑壁同样用黏土夯得光滑如镜,坑底已蓄积了一层浅浅的、在阳光下泛着奇异淡金色泽的粘稠液体——那便是被王全老供奉称为“地火奇油”的宝物。
李忠一身利落的短打戎装,亲自站在坑边。他面色凝重,对身旁几个心腹工匠和王全沉声道:“今日试油,关乎未来军国大计!所有人退至五十步外掩体之后!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油坑半步!违令者,斩!”工匠们凛然应诺,迅速退开。
李忠深吸一口气,拿起一根特制的、长达两丈的引火杆。杆头缠裹着厚厚的、浸透了普通猛火油的麻布。他亲手将其点燃,橘红色的火苗在寒风中跳跃。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全老供奉更是紧张地揪着自己的白胡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坑底那平静的金色油面。
引火杆带着燃烧的火焰,被李忠沉稳而迅疾地探向油坑!
“轰——!!!”
没有预兆,没有渐进!就在火焰接触到油面的那一刹那,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地脉崩裂的恐怖巨响猛然炸开!一团巨大无比、炽白刺眼的火球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坑中膨胀、冲天而起!那火焰的颜色是如此纯粹、如此暴烈,仿佛太阳的核心被瞬间释放到了人间!滚滚的黑烟如同一条狰狞的黑龙,紧随火球之后,咆哮着直冲云霄!
恐怖的热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瞬间席卷了整个山坳!五十步外掩体后的众人,尽管早有准备,仍被那灼人的气浪冲得几乎窒息,裸露的皮肤感到一阵针扎般的刺痛!狂风被火焰的上升气流裹挟着倒卷回来,发出骇人的呼啸!山坳中枯黄的野草、低矮的灌木,甚至几十步外几棵碗口粗的松树,都在瞬间被烤焦、卷曲、甚至直接燃烧起来!
烈焰持续地咆哮着,发出低沉而令人心悸的“隆隆”声,仿佛大地在怒吼。坑中的油料疯狂地燃烧着,火舌舔舐着天空,将整个山坳映照得亮如白昼,连天上的太阳都黯然失色。那冲天的火柱和浓烟,远在十几里外的定火堡都清晰可见!
这焚天煮海、宛如神罚的骇人景象,被不远处木屋窗口一双眼睛,尽收眼底。
藤原广嗣——那个被俘的倔强少年,不知何时挣扎着挪到了窗边。他原本苍白麻木的脸上,此刻只剩下极致的震撼与茫然。瞳孔中倒映着那毁天灭地的烈焰,身体因为恐惧和某种无法理解的冲击而剧烈颤抖着。他见过武士的刀光,见过战场的血腥,但从未想过,世间竟有如此恐怖的力量!这力量,属于那些攻破他家园、逼死他父亲、俘虏他祖父祖母的唐人!父亲切腹时的血泊,祖父祖母牛车的卑微,与眼前这焚尽一切的烈焰,在他脑海中疯狂交织、碰撞。那因刻骨仇恨而筑起的心防,在这宛如天威的爆炸和燃烧面前,如同烈日下的薄冰,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力量的敬畏和恐惧,悄然压过了纯粹的仇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唐军信使冲破堡门,直奔李忠所在的掩体后方。信使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双手高举一封盖着朱红火漆的密函,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将军!长安,八百里加急密旨!”
李忠的目光艰难地从那仍在熊熊燃烧、散发着恐怖高温的油坑上移开,接过密函,迅速拆开。明黄的绢帛上,是上官婉儿那熟悉的簪花小楷,字迹力透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