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血泊忠魂
蒲州城西·血色战场
风似乎都停滞了,凝固在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里。初升的惨白日头,有气无力地照在蒲州城下这片修罗屠场上,给满地狼藉的残肢断臂、破碎的甲胄兵刃、冻结的血泊和堆积如山的尸体,镀上了一层冰冷诡异的微光。那面巨大的、狰狞的血色“粮”字旗,依旧在城头猎猎作响,像一面招魂幡,无声地诉说着昨夜那场最后的疯狂。
叛军士兵们如同被抽走了魂魄,麻木地打扫着战场。他们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每一次翻动那些支离破碎、冻得僵硬的尸体,都像是在触碰噩梦的残片。昨夜那些从城头跳下、如同地狱恶鬼般扑来撕咬的唐军残兵,给他们留下的心理阴影,远比刀剑造成的伤口更深。
几个士兵费力地撬开一匹倒毙战马下压着的两具紧紧扭抱在一起的尸体。上面那具,是叛军一名颇有身份的骑尉,咽喉被咬得稀烂,眼珠凸出,脸上凝固着极致的惊恐。得青紫的皮肤,另一条手臂连同肩膀,还死死地勒在战马倒下的前腿上,仅存的独眼圆睁着,空洞地“瞪”着灰蒙蒙的天空。正是雷万春!他至死都保持着拖拽崔乾佑战马的姿势!
“嘶…”看到这惨烈到令人作呕的一幕,饶是见惯了生死的叛军老兵,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胃里一阵翻腾。
不远处,另一片被清理出来的空地上,几根折断的长矛依旧斜斜地插在冻土里。矛杆上,挂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躯体。那躯体被至少三根长矛贯穿,如同破败的麻袋,悬在半空。破烂的明光铠被血完全浸透成了暗褐色,花白的头发被血污黏在枯槁如骷髅般的脸上。他的一只手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另一只手中,却依旧死死攥着一柄几乎只剩下刀柄、刃口布满豁口和凝固血浆的横刀!刀尖,顽强地指向叛军帅帐的方向!正是张巡!
崔乾佑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脸色铁青地走到这片区域。他腰间的佩刀换了一把新的,但走路时右腿明显有些跛,那是昨夜被雷万春拽下马时摔的。他看着那具悬在矛杆上、至死仍执刀指向自己的尸体,看着张巡脸上那凝固的、混合着无尽嘲讽和释然的诡异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夹杂着暴怒,再次涌上心头。
“晦气!”崔乾佑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厉声道:“把这老匹夫的尸首…给老子解下来!拖到那边空地上去!还有那个独眼疯子的!一并拖过去!堆起来!烧了!烧干净!一点渣滓都不许留!免得污了老子的地方!”
“将军…这…”一个负责收尸的低级军官看着张巡的尸身,脸上露出一丝不忍,“毕竟是…张巡…”
“张巡怎么了?!”崔乾佑猛地转头,眼中凶光毕露,声音尖利,“一个疯子!一个吃人肉的魔鬼!烧!给老子烧!立刻!马上!谁再废话,老子把他一块扔进去烧了!”
军官吓得一哆嗦,不敢再言,连忙指挥士兵去解张巡和雷万春的尸身。
就在士兵们忍着恶心,七手八脚地去拔那几根深深扎入冻土的长矛,试图将张巡的尸身解下时——
“呜——呜——呜——!”
苍凉雄浑、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滚雷般,从遥远的东方天际,毫无征兆地滚滚而来!紧接着,是沉闷如鼓点、却又整齐划一、带着排山倒海之势的马蹄踏地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微微颤抖!
“怎么回事?!”崔乾佑和所有叛军士兵都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东方!只见地平线上,一道刺目的白色浪潮,正以惊人的速度向着蒲州城席卷而来!
白马!清一色的白马!如同奔腾的雪浪!
白甲!在惨淡的日头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白旗!巨大的玄边白底战旗在风中猎猎狂舞!旗面上,一个巨大的、铁画银钩的“苏”字,如同定海神针,刺破了弥漫的血腥与绝望!
“苏…苏字旗?!苏定方?!”崔乾佑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声音都变了调!雀鼠谷!风雪火攻!沁水仓!汾水冰河!苏定方和王思礼这两条毒蛇,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着史大帅的主力!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可能这么快?!
然而,现实不容他质疑!那支由无数白马白甲骑士组成的白色洪流,带着冲天的杀气和无尽的悲愤,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转瞬即至!当先一骑,神骏非凡,通体雪白,无一丝杂毛,正是苏定方的坐骑“玉狮子”!马背上,苏定方身披素白亮银明光铠,外罩一件同样素白的麻布大氅,花白的须发在疾驰中向后飞扬!他手中倒提着一杆碗口粗的亮银蟠龙枪,枪尖斜指大地,闪烁着冰冷的寒芒!那张饱经风霜、如同刀劈斧凿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和刻骨的悲恸!
他看到了!看到了城头那面狰狞的血色“粮”字旗!看到了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看到了叛军士兵正在试图拖拽、焚烧张巡和雷万春的遗体!
“贼子——!安敢辱我忠烈——!!!”
一声如同九霄龙吟般的咆哮,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怒意,从苏定方口中炸响!声震四野!他猛地一夹马腹!
“玉狮子”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四蹄腾空,瞬间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脱离大队,直扑那片正在亵渎英灵的空地!
“拦住他——!”崔乾佑肝胆俱裂,嘶声尖叫!他身边的亲兵下意识地挺起长矛!
晚了!
苏定方人借马势,马助人威!手中那杆沉重的亮银蟠龙枪如同活了过来!枪身一抖,挽出斗大的枪花!
“叮叮当当!咔嚓!”
一片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和断裂声!挡在最前面的几名叛军亲兵手中的长矛如同脆弱的麦秆般被枪锋瞬间绞断、荡开!巨大的力量将他们连人带矛震得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噗嗤!噗嗤!”
枪影如龙!寒光连闪!又是两名试图阻挡的叛军被锋锐无匹的枪尖瞬间洞穿咽喉!尸体被狂暴的冲击力带得向后抛飞!
电光火石之间!苏定方单人独骑,硬生生在密集的叛军阵中撕开了一条血路!冲到了那片空地之前!
“滚开——!”他舌绽春雷,手中长枪化作一道匹练般的银光,横扫而出!
“砰!砰!砰!”
几个正在拖拽张巡尸身的叛军士兵如同被狂奔的巨象撞中,惨叫着筋断骨折,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苏定方勒住“玉狮子”,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愤的长嘶!他跳下马背,看也不看周围惊骇欲绝的叛军,几步冲到那几根插着张巡尸身的长矛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战场上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大唐军神身上。
苏定方缓缓地、极其沉重地伸出手。那双曾握枪持刀、斩杀无数敌酋、稳定大唐万里河山的巨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地,将那些贯穿了张巡遗体的、冰冷的长矛拔了出来。每拔出一根,那早已凝固的暗红色创口便再次涌出些许黑血,滴落在冻土上。
当最后一根长矛被拔出,张巡那残破不堪、轻飘飘的遗体软软地倒下时,苏定方猛地伸出双臂,稳稳地、如同捧着稀世珍宝般,接住了他。
他低头,看着怀中那张枯槁、布满血污却依旧凝固着不屈与嘲讽的面容。看着那身被鲜血反复浸透、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破败铠甲。看着那只至死都紧握着残破刀柄、指节僵硬发白的手。
一股巨大的悲怆,如同滔天巨浪,瞬间淹没了这位铁血一生的老帅!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花白的胡须上沾满了不知是自己还是敌人的血点。他猛地抬起头,仰天发出一声撕心裂肺、令风云变色的悲啸:
“张——公——!!!”
啸声穿云裂石,饱含着无尽的痛惜、愤怒和敬仰!在死寂的战场上回荡,震得每一个叛军士兵都心胆俱裂!
啸声未歇,苏定方猛地单膝跪地,将张巡的遗体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冰冷的土地上。他解下自己身上那件素白的麻布大氅,如同覆盖一面永不褪色的战旗,郑重地、轻柔地覆盖在张巡身上,遮住了那些狰狞的伤口。
然后,他缓缓站起身。目光如同万载寒冰,扫过不远处同样被拖到空地上、残缺不全的雷万春的遗体。他走了过去,同样解下自己内衬的一件素白战袍,覆盖在雷万春身上。
做完这一切,苏定方重新翻身上马。他端坐于“玉狮子”之上,手中亮银蟠龙枪斜指苍穹!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利剑,穿透虚空,死死钉在脸色惨白、被亲兵死死护在中间的崔乾佑身上!
他没有怒吼,没有咆哮。但那无声的、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和悲愤,却比任何声音都更具压迫力!让崔乾佑感觉呼吸都变得困难!
“传令——!”苏定方冰冷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审判,清晰地传入身后已经列阵完毕、杀气冲天的数万白马义从耳中!
“…三军——!”
“…缟——素——!!!”
“哗——!”
随着苏定方一声令下!数万白马白甲的骑士,如同演练过千百遍,齐刷刷地从马鞍旁的皮囊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素白麻布!迅速而肃穆地将麻布系在左臂之上!刹那间,一片肃杀的白色,取代了冰冷的铠甲反光,如同为这片血色大地披上了最沉重的丧服!
“举——哀——!!!”苏定方再次厉喝!
“呜——呜——呜——!”
苍凉悲壮的号角声再次响起!不再是冲锋的激昂,而是送别的哀鸣!低沉、悠长,在血腥的战场上回荡,直上云霄!
数万将士,无论骑兵步卒,同时肃立!摘下头盔!垂首默哀!白色的麻布在寒风中飘动!一股悲壮肃穆到极致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海啸,席卷了整个战场!压得所有叛军士兵喘不过气,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那片为忠烈举哀的白色海洋!
苏定方端坐马上,目光越过缟素的三军,再次投向蒲州城头那面狰狞的血旗,投向脚下这片被英雄鲜血浸透的土地。他缓缓抬起手,指向那座在血与火中屹立不倒的孤城,声音低沉而坚定,如同誓言,响彻在每一个唐军将士的心头:
“张公…雷将军…”
“…还有蒲州…所有殉国的…大唐英烈…”
“…你们…安息吧…”
“…这城…这血…这恨…”
“…大唐…记得——!!!”
“…此仇——!!!”
苏定方猛地一勒缰绳,“玉狮子”人立而起,发出震天动地的嘶鸣!他手中的亮银蟠龙枪如同怒龙出海,直指苍穹!
“…必——以——胡——虏——叛——贼——之——血——!!!”
“…百——倍——偿——之——!!!”
“百倍偿之——!百倍偿之——!百倍偿之——!!!”
数万将士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滚滚雷霆,震得蒲州城墙上的砖石都簌簌作响!那冲天的杀气混合着无尽的悲愤,凝聚成一股足以撕裂苍穹的力量!白色的浪潮,在这一刻,化作了复仇的怒涛!指向了惊惶失措的叛军!指向了北方虎视眈眈的胡虏!
西域·疏勒残城
风,是干燥的、裹挟着砂砾的刀子,刮过断壁残垣,发出呜呜的悲鸣。曾经繁华的疏勒王城,如今只剩下一片焦黑的废墟。残破的唐字战旗,半埋在瓦砾和灰烬中,被风沙吹得猎猎作响,诉说着曾经的荣光与逝去的惨烈。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属于异域军队特有的、混合着骆驼和某种香料的气息。
城墙最高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垛口后,两个身影如同石雕般伫立。当先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身披一件布满刀痕箭孔、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明光铠,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破旧的褐色胡裘。他脸上布满风霜刻痕和干涸的血迹,左眼被一条脏污的布带蒙住,露出的右眼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西方遥远的地平线。正是死守疏勒、收拢了部分安西残军的疏勒镇守使——鲁炅!
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的校尉,同样满身征尘,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手中紧紧攥着一把崩了口的横刀。
“守使…派往北庭、焉耆方向的斥候…还是…一个都没回来…”年轻校尉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绝望,“东边…通往玉门关的路…被大食人的游骑彻底封死了…我们…我们彻底成了孤岛…”
鲁炅没有回头,那只独眼依旧死死地盯着西方。地平线尽头,尘土似乎比往日更加喧嚣。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平静:“孤岛…就孤岛吧。安西四镇…哪一处…不是孤岛?从怛逻斯…从龟兹…从于阗…一路退到这里…我们…早就没有退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