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蓝天野 作品

刻在骨子里的仇恨(第2页)

风从北边吹来,带着硝烟味。八能裹紧了身上的破棉袄,继续往南走。他的脚印歪歪扭扭,却一步比一步沉,一步比一步狠。那恨意像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盘根错节,长成了一片没人能撼动的密林。

八能的脚程越来越快,像被风追着跑。有时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明明肚子是空的,腿是软的,可只要看见戴太阳帽的日本小孩,看见穿和服的日本妇人,浑身就会冒出一股劲,跑得比野狗还快。

那股恨像发了酵的毒,连日本的孩子都没放过。在南边的租界边缘,他撞见个穿木屐的日本小男孩,手里拿着糖人,正追着蝴蝶跑。八能冲过去,一把抢过糖人摔在地上,抬脚就把那孩子踹倒,骑在他身上,攥着拳头往他脸上砸,嘴里吼着:“你爹是不是杀过人?你娘是不是喝过中国人的血?”

日本小孩吓得哇哇哭,八能却越打越狠,直到那孩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他才停手,在那孩子胳膊上狠狠咬了一口,留下两排带血的牙印:“这是记号!记住了!是中国人给你的!”

他像头孤狼,专挑落单的日本人下手。看见日本商人在绸缎庄挑布料,他就往人家货箱里塞一把火;看见日本兵在茶馆喝酒,他就趁人不备,把泻药拌进酒壶里;看见日本女人带着孩子买花,他就冲过去推倒花摊,抓起烂泥往她们身上抹。

他的法子越来越多,越来越狠。用弹弓打瞎日本哨兵的眼睛,把涂了屎的石子扔进日本军营,甚至趁夜爬上日本商会的屋顶,把“血债血偿”四个字用红漆写在墙上——那红漆是他从死人身上刮下来的血,混着锅底灰调的。

“那个小杂种又来了!”成了租界里日本人最怕的话。日本兵巡逻时会格外警惕,商人出门要带十几个保镖,连孩子上学都得荷枪实弹的兵护送。他们悬赏捉拿这个八岁的孩子,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可没人能抓住他。他像风,像影子,像地里钻出来的鬼,总能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留下一片狼藉,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次他被三个日本兵围在巷子里,眼看就要被抓住,心口的龟甲突然发烫,七片甲片像是活了过来,顺着血脉往四肢里钻。他突然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抓起身边的扁担,抡得像风车,一下就打断了一个兵的腿,反手一扁担砸在另一个兵的后脑勺上,第三个兵吓得转身就跑,他追上去,一石头砸在那人的脚后跟上,看着那人栽倒在地,发出杀猪般的惨叫。

他站在巷子里,喘着粗气,看着地上哀嚎的日本兵,眼里没有害怕,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冷。心口的龟甲还在发烫,那股力量像潮水,来势汹汹,退去后却让他浑身发软。他知道,这力量不是龟甲给的,是恨给的,是娘的血、弟弟的命、南京城三十万冤魂给的。

他成了日本人的梦魇,却也成了某些中国人眼里的“疯子”。有个老秀才拉住他,叹着气说:“孩子,冤有头债有主,何必跟无辜的孩子较劲?”

八能甩开他的手,眼睛红得吓人:“在仓库里,我弟弟无辜吗?在南京城,那些孩子无辜吗?他们杀我们的时候,可没分过谁无辜!”他指着自己胳膊上的疤,那是被日本兵的刺刀划的,“这就是他们给的‘无辜’!”

老秀才被他问得说不出话,只能看着他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巷口,那背影挺得笔直,却带着一股让人心里发寒的狠劲。

八能继续往南走,手里的石子磨得越来越光滑,心口的龟甲越来越烫。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疯了”,只知道只要看见日本人,牙就痒,手就抖,恨不得扒他们的皮,抽他们的筋。这恨像条毒蛇,缠得他喘不过气,却也像根绳子,拽着他在这乱世里往前走,一步都不回头。

风里的血腥味淡了些,却多了些他留下的记号——那些带血的牙印,那些“血债血偿”的字迹,那些日本人眼里的恐惧。一个八岁的孩子,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在这片破碎的土地上,刻下了属于他的复仇。

八能的脚像踩着风火轮,却总也跑不出那些画面。

他看见过路边沟里堆着的孩子,小胳膊小腿还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像没长熟就被摘下的果子;看见过被推倒的牌坊上溅着暗红的血,风吹过,血痂屑子像碎红雨一样飘;看见过穿军装的人把刺刀插进老人的后背,老人手里还攥着没送出去的窝头,温热的黄面混着血,糊了一地。

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转得他太阳穴突突跳,心口的龟甲像要炸开。他才八岁,本该是蹲在学堂里描红的年纪,可现在,他能准确认出刺刀上的血是新鲜的还是凝住的,能闻出空气里哪股腥甜是刚流的血,哪股酸腐是开始烂的肉。

那天在面摊,他看见那个日本女孩捧着牛肉面时,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铁。他想起自己的弟弟,最后那声哭叫像根针,扎在他耳朵里快烂了;想起娘倒下时,额头上的血珠滴在地上,洇出小小的红圈,像他以前在学堂里画的太阳;想起那些被扔进卡车的孩子,哭喊声能掀翻屋顶,最后却都没了声息。

这些念头缠在一起,成了团乱麻,勒得他喘不过气。他不知道什么叫“无辜”,只知道那些穿军装的、穿和服的、说硬邦邦口音的,都和那些画面里的人长着一样的脸。他们能心安理得地吃着中国的面,住着中国的房子,而他的娘、他的弟弟、那些和他一样的孩子,却只能烂在泥里。

血和泪看太多,心里的什么东西就慢慢变了。有时他会对着月亮发呆,突然想捡起石头砸过去,好像砸碎了月亮,就能砸碎那些画面;有时他会抠着自己的手心,直到抠出血来,疼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他知道自己越来越不对劲,像揣了只疯狗,见了那些人就想扑上去咬,可他控制不住——那股劲从心口涌上来,带着龟甲的烫,带着血的腥,推着他往前冲。

他还是个孩子,会在夜里梦见娘给的白面馒头,会在看见别的孩子被抱着时偷偷眼红。可这些柔软的念想,总被那些血画面撕得粉碎。恨像野草,在他心里疯长,把那些该有的孩子气都挤没了,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尖刺,对着所有和“日本”沾边的人和事。

风里飘来面香时,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肉里。疼,却让他清醒——他得记住这疼,记住那些血,记住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哪怕心里的疯狂像潮水一样涨,他也不能停,因为停下来,就对不起那些烂在泥里的人,对不起娘最后那个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