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在骨子里的仇恨
八能往南走的时候,脚上的草鞋早就磨穿了,脚底的血泡破了又结,结了又破,在泥地上拖出淡淡的血痕。他不知道南在哪里,只记得娘说过“往太阳落下去的方向走,能找到顾先生的朋友”。
天刚蒙蒙亮,他就蜷在破庙里啃别人扔掉的菜根,听见路过的难民在哭。一个瞎眼的老太太摸着墙根走,嘴里反复念叨:“南京……南京城里的血,能没过膝盖啊……”
“大娘,南京咋了?”八能凑过去,声音哑得像砂纸。
老太太的手抖得厉害:“日本人……屠城啊……三十多万,男女老少,杀得没剩几个……我那孙儿,才五岁,被他们挑在枪尖上……”她突然抓住八能的胳膊,指甲掐进他的皮肉,“孩子,你记住这数,三十万!都是咱中国人的命!”
八能的心像被冰锥扎了一下。三十万?他数不清三十万是多少,只知道比学堂里所有孩子加起来,比码头上所有扛活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他想起娘额头上的血洞,想起仓库里堆着的小尸体,突然明白,这乱世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在流血,是整个江山都在淌血。
他继续往南走,路过炸塌的县城,断墙里还插着没烧完的军旗;路过干涸的河床,沙子里嵌着碎骨头和破布鞋;路过被烧黑的村庄,梁上挂着没人收的尸体,乌鸦在头顶“呱呱”地叫,像在数着地上的冤魂。
有次他在废墟里找吃的,看见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孩子早就没气了,她还在给孩子喂奶,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日本兵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女人突然把孩子塞进八能怀里,自己往另一个方向跑,嘴里喊着“来啊!我在这儿!”,枪声一响,她就没再动。
八能抱着那具冰冷的小身体,躲在断墙后发抖。心口的龟甲烫得厉害,七片甲片像是在哭,硌得他喘不过气。他想起自己的弟弟,那个总爱拽着他衣角的小不点,是不是也这样,在哪个冰冷的地方躺着?
他开始学着在死人堆里找吃的,学着听马蹄声就往草垛里钻,学着把眼泪憋回去——娘说过要活下去,活下去才能看天亮。可天亮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少,地上的血越来越多,连风里都带着股化不开的腥气。
路过一个小镇时,他被抓去给日本兵喂马。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官见他瘦得像根柴,踢了他一脚:“小叫花子,知道你们中国人为啥被杀吗?因为你们软,像地里的泥!”
八能没说话,抓起手里的马粪就往翻译官脸上扔。他被打得口鼻流血,扔进马棚里,可心里那股狠劲却烧得更旺了。他想起爹的龟甲,想起娘的眼睛,想起南京城里那三十万冤魂——他们不是泥,是骨头,是能砸碎石头的骨头!
夜里,他偷了日本兵的一把刺刀,藏在怀里,继续往南走。月光照在他脸上,能看见嘴角的伤,也能看见眼里的光——那光比星星亮,比刺刀冷,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在山河破碎的尽头,攥在手里的最后一点念想。
他不知道爹在东京是死是活,不知道弟弟是不是真的没了,甚至不知道下一顿能不能吃上一口饱饭。但他知道,脚底下的路,必须走下去。往南,往有中国人的地方走,往那些还没被碾碎的骨头堆里走。
风从北方吹来,带着南京的血腥味,也带着娘的话:“替娘看着天亮。”八能摸了摸心口的龟甲,又摸了摸怀里的刺刀,一步步踩在血与泥里,像一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草,不管天会不会亮,先把根扎下去,扎进这破碎的山河里。
八能往南走的路,越来越像在血水里趟。每一步踩下去,都能想起仓库里娘额头上的血洞,想起南京老太太说的三十万,想起马棚里翻译官那张谄媚的脸。心口的龟甲像块烧红的烙铁,白天烫得他直不起腰,夜里又冰得他睡不着——那是恨,攒在骨头缝里的恨。
他开始认得出日本人。哪怕隔着半条街,听着那硬邦邦的口音,看着那军装袖口的星徽,手心就会冒汗,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有次在镇上,看见两个日本兵拿着糖逗一个穿红棉袄的小姑娘,小姑娘怯生生地伸手去接,八能抓起地上的石子就想砸过去,被旁边一个逃难的大叔死死按住。
“不能去,孩子!”大叔的手在抖,“他们是狼,披着人皮的狼!”
八能挣开他的手,眼睛红得像要滴血:“狼就该打死!”他想起娘倒下时,那些日本兵脸上的笑;想起仓库里,匕首捅进孩子身体时,他们眼里的漠然。这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转,像磨盘,把“日本人”三个字磨成了带毒的针,扎得他心口日夜疼。
他开始偷偷学着记仇。看见哪个日本兵踹了老百姓,就在心里画个叉;听见哪个汉奸帮着日本人抓人,就把那人的模样刻在脑子里。有次在破庙里,撞见一个日本伤兵在啃馒头,他躲在梁上,看着那人缺了半截的胳膊,突然想起爹被抓走时,也是这样被他们推搡着。
半夜,伤兵睡着了,八能从梁上跳下来,抓起地上的石头,对着那人的头就想砸下去。可石头举到半空,他又停住了——那人睡得很沉,嘴角还沾着馒头渣,像村里那个会给孩子糖吃的老光棍。
可这念头只闪了一下,就被娘的脸冲散了。他想起娘圆睁的眼睛,想起南京城的血,手猛地往下一砸——却砸在了旁边的空地上,石头“咚”地一声,惊得伤兵醒了过来。
八能转身就跑,心里又恨又急。恨那些日本人,也恨自己刚才的犹豫。他对着黑漆漆的夜空低吼:“他们都是凶手!都是!”声音在空庙里荡开,像头受伤的小兽在哭。
从那以后,他再看见日本人,眼里就只剩冰。有次路过关卡,日本兵搜查难民,把一个老婆婆的包袱扯烂了,里面的干粮撒了一地。八能趁他们不注意,抓起一把沙子,狠狠撒进那个兵的眼睛里,然后钻进人群,拼命地跑。
沙子进了眼睛的兵在后面嚎叫,枪声在耳边炸响,可他跑得起劲,心里竟有种说不出的痛快。他知道自己打不过他们,可哪怕能让他们疼一下,让他们知道中国人不是好欺负的,也值了。
夜里躺在草堆里,他会摸着心口的龟甲,一遍遍地想爹的样子,想娘的话。龟甲的棱角硌着他,像在提醒:别忘了。他不会忘。那些血,那些哭喊声,那些日本人脸上的笑,都被他揉碎了,和着眼泪咽进肚子里,长成了一根刺,一根指向所有日本人的刺。
他不知道这样的恨要藏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报仇。他只知道,只要还活着,这恨就不会灭。就像娘说的,要看着天亮。可他心里的天亮,不是太阳升起来,是把这些披着人皮的狼,一个个从这片土地上赶出去,让他们血债血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