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黄塔的杨兰 作品

第2008章 七七和丈夫58(第2页)

“娘……”阿斗张了张嘴,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雪团塞住。他想起七七每天鸡叫就起,把最稠的粥留给爷爷奶奶,自己舔锅底;想起她把自己棉袄里的棉絮掏出来,给爷爷做了护膝,自己却在雪地里冻得打哆嗦;想起她教他们“平孝敬”时,眼睛里跳着的两簇小火苗,比灶膛里的柴火还亮。

眼泪突然就砸下来,滚烫地落在七七手背上。阿斗用袖子去擦,越擦越脏,索性把脸埋进七七掌心,像小时候埋进她晒过的棉被里。他闻到她手上混着粥香、药味和针线的气息,突然觉得这就是“家”的味道——不是过年才有的肉香,是天天夜里给他掖被角时,袖口带起的尘埃味。

七七愣了愣,用拇指抹他脸上的泪,却把自己的泪抹了上去。雪光映着母子俩的影子,一个跪着,一个蹲着,像两株被霜打过的芦苇,却在寒风里紧紧挨在一起。灶台上的粥“咕嘟”一声,翻了个泡,像是替他们叹了口气。

阿斗突然抬头,带着哭腔喊:“娘,我明天跟您一起早起,给爷爷煎药。您别……别再自己扛了。”七七没说话,只是把他搂进怀里,像搂住一团火。雪还在下,可阿斗觉得,娘身上的补丁棉袄,比任何新袄都暖和。

雪停了,夜深得像一坛打翻的墨。灶膛里的余烬还红着,映得七七半边脸发烫,另半边却浸在窗外的月光里,苍白得像浸了水的旧信纸。她轻轻把阿斗哄睡,掖好被角,自己却在门槛上坐了下来,膝头拢着那件补丁累累的棉袄——那是她一针一线给婆婆缝的,却也是三年前她原打算捎给娘家母亲的。

棉袄里层还留着半片没来得及绣完的“萱草纹”。七七用指尖摩挲那几根疏疏落落的线头,仿佛摸着一条再也回不去的路。风从篱笆缝里钻进来,带着雪碴子,打在她手背上,竟像当年母亲掴在她脸上的那一巴掌——

那是她十六岁,第一次跟丈夫提亲。母亲把聘礼里的红布扔在地上,哭骂:“我养你十八年,就值这几尺粗布?你走了,谁给我和你爹端汤送药?”她跪了一夜,第二天还是上了花轿。拜别时,父亲拄着拐站在檐下,背影像一截枯树桩,一句话没说。后来她才听说,父亲当晚咳了血,却死活不肯用她的嫁妆钱买药。

如今十年过去,父母的老屋塌了半边,屋顶用草绳捆着破瓦,一下雨就漏。她偷偷托人捎回去的银钱,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父亲让捎话:“闺女孝顺,我们知道。可我们不想拖累你,你在那边把日子过好,比啥都强。”话虽如此,每次回娘家,她都能看见母亲踮着小脚站在村头,手里攥着攒下的鸡蛋,一见她就背过身去抹泪。

可在这儿,她给婆婆煎药、捶背、洗脚,婆婆骂她“丧门星”时,她还得笑着把话咽进肚子里。去年腊月,婆婆故意把一碗滚烫的粥泼在她手上,她当晚却还得跪在炕沿下给婆婆烤鞋。她不是没有怨,只是丈夫临终前那句“替我照顾好娘”像一根铁钉,把她钉在了这个院子里。

夜更静了,七七把棉袄摊开,借着灶火的光,能看见自己当年在袖口里偷偷绣的一行小字——“愿娘康健”。那字被洗得发了白,像一句再也说不出口的道歉。她忽然想起阿斗攥着她手哭的样子,想起他说明年要跟她一起早起煎药,心里像被什么钝器狠狠硌了一下:她在这儿熬油似的尽孝,却连给父母递一碗热粥的福分都没有。

灶膛里“啪”地爆了个火星,惊得她回过神来。她慌忙用围裙擦了擦眼睛,却越擦越湿。最后,她索性把脸埋进那件棉袄里,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能吸到十年前娘家灶膛里的柴火味,吸到母亲头发上淡淡的桂花油香。可吸到的,只有婆婆屋里飘过来的药气,苦涩得让她喉咙发紧。

她就这么蜷在门槛上,像一片被雪压弯的枯叶。棉袄在怀里渐渐有了温度,她却觉得更冷了。她想,要是人生也能像棉袄一样翻个面就好了:让婆婆尝尝被冷言冷语冻透的滋味,让父母也能在漏雨的屋里,喝上一碗女儿亲手熬的腊八粥。

可她知道,自己翻不了面。她只能把这份翻不过来的痛,一针一线地缝进日子里,缝进孩子们的眼睛里——让他们记得,有一天,别让他们的娘也站在雪地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