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庐江王
大顺军的铁蹄踏碎了怀庆府城头的冰凌,也踏碎了这座豫北重镇最后一丝虚妄的安宁。崇祯十七年二月的风,裹挟着黄河故道刮来的沙砾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抽打着庐江王府那曾经光鲜、此刻却显露出衰败底色的朱漆大门。门内,早已是沸反盈天。管家面无人色,抱着几卷字画在回廊里跌跌撞撞;侍女们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秋风中瑟缩的寒蝉;几个护院家丁眼神闪烁,聚在角落窃窃私语,腰间的佩刀更像是随时准备割下王府某个值钱物件跑路的工具。恐惧如同瘟疫,在雕梁画栋的庭院里无声蔓延,吞噬着每一个角落。
唯有王府正殿,“崇德堂”的金匾之下,一片死寂的庄严。庐江王朱载堙,这位明仁宗朱高炽次子朱瞻埈一脉相传的远支藩王,端坐在正中的蟠龙椅上。他并未如惊弓之鸟般隐匿,反而将一身亲王常服穿戴得一丝不苟。绯红的袍服上,四爪行龙在烛火下隐隐流转着金线幽光,腰间的玉带扣得严整,仿佛即将要去参加一场盛大的朝会。他的面容异常平静,如同深秋无波的古井,唯有那微微阖着的眼睑下,目光锐利而沉凝,穿透殿门,望向那越来越近的喧嚣与杀伐。他枯瘦的手指,正缓缓捻动着一串温润的沉香木佛珠,捻动的节奏,竟与殿外寒风的呜咽声奇异地合拍。这份超乎寻常的镇定,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寒冰,让殿中仅存的几个忠心老仆都屏住了呼吸,垂手侍立,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空气凝固得能拧出水来。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王府那扇象征着天家威严与安全的沉重正门,如同朽木般被巨力撞开!木屑横飞!伴随着非人的狂啸和兵刃碰撞的刺耳噪音,一股混杂着血腥、汗臭和硝烟的恶风猛地灌入大殿!火把摇曳的光影中,无数身着各色杂乱袄衣、手持染血刀枪的大顺军士兵,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水,汹涌而入!他们红着眼,脸上带着劫掠的狂热和杀戮的兴奋,目光贪婪地扫视着殿内每一件可能值钱的摆设。然而,当他们冲进这空旷宏大的正殿,看到那高踞主位、纹丝不动、身着刺目王袍的身影时,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悍卒竟不由自主地刹住了脚步,脸上的狂乱瞬间被一种愕然和迷惑取代。
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殿外隐约传来的哭喊、打砸声。
一个脸上带着刀疤、似乎是头目的壮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粗声粗气地吼道:“呔!那坐着的!可是此地藩王朱载堙?!”
朱载堙缓缓睁开眼。那目光如同深潭古井,平静得令人心悸,扫过眼前这群杀气腾腾、刀尖滴血的闯入者。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疏离与威严:“孤,大明庐江王朱载堙。”
刀疤脸被这平静的目光和自报家门的气势弄得一怔,旋即恼羞成怒,手中带血的朴刀往前一指,狞笑道:“好个藩王!死到临头还端着你那王爷架子!闯王大军已至,天下易主!识相的,赶紧跪下磕头,献上王府金银财宝,或许还能留你一条狗命,在闯王帐下做个富家翁!”
他身旁的士兵也跟着鼓噪起来:“跪下!”“献宝免死!”“快!”
面对这赤裸裸的威逼利诱,朱载堙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着极度轻蔑与凛然正气的冷笑。他扶着蟠龙椅的扶手,缓缓站起身。绯红的王袍在摇曳的火光下仿佛燃烧起来。他挺直了那因年迈而微显佝偻的脊梁,目光如电,直刺刀疤脸,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玉坠地,带着一种不容亵渎的决绝,响彻大殿:
“住口!尔等草寇逆贼,沐猴而冠,也敢觊觎天朝神器?孤乃太祖高皇帝血脉,仁宗昭皇帝苗裔!世受国恩,与国同休!此身此心,只属朱明!岂能屈膝于尔等贼寇之前,玷污祖宗清名,丧尽皇家气节?!”他猛地一拂袖袍,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风,“要杀便杀!孤,只求速死!以全臣节!想让我朱载堙向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低头?痴心妄想!”
这凛然的呵斥,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殿中喧嚣的鼓噪。大顺军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凶狠的表情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茫然。他们一路杀来,所向披靡,见过太多跪地求饶的官吏,见过太多痛哭流涕的富绅,见过太多摇尾乞怜的降将。恐惧和屈服,是他们胜利路上最常见的风景。可眼前这位老王爷,身处绝境,手无寸铁,却比他们手中滴血的钢刀还要坚硬,还要冰冷!那眼神里的骄傲和轻蔑,像针一样刺在他们刚刚因胜利而膨胀的心上。
刀疤脸脸上的横肉剧烈地抽搐了几下,从愕然转为暴怒,最后凝聚成一种被彻底激怒的凶残。“好!好!好一个硬骨头的王爷!”他狞笑着,眼中凶光毕露,再无半分招降的耐心,“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非要给那死鬼朱皇帝尽忠,老子就成全你!送你下去见他!”他猛地举起朴刀,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兄弟们!给我剁了这老匹夫!”
“杀——!”殿中所有的大顺军士兵被这声咆哮点燃了嗜血的凶性,压抑的杀意瞬间爆发!无数柄雪亮的刀枪,带着破空的锐啸,如同暴起的毒蛇,从四面八方狠狠刺向、劈向、砍向那傲然挺立的绯红身影!
朱载堙没有躲闪,甚至没有再看那些扑来的兵刃一眼。他微微昂起头,浑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顶的藻井,望向某个不可知的所在,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念诵着什么。下一刻,冰冷的锋刃便无情地撕裂了他华贵的王袍,深深楔入他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