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血书

临江关城头,烽烟虽未散尽,厮杀声却已沉淀。残阳如血,泼洒在破损的垛口与染血的城砖上,映着武阳挺拔的身影。他按剑立于高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硝烟弥漫的关城。脚下是匆匆奔走的士兵,搬运着战死者冰冷的躯体,清理着散落的残破兵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与焦糊气味。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那是巨大的撞木在撞击修复中的城门框架,每一次重击都撼动着大地。临江关,这座扼守要道的雄关,正在靖乱军的号令下,艰难地吞吐着战后的喘息,努力重拾筋骨。 “卫炎章何在?”武阳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嘈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话音刚落,一个高大的身影排开忙碌的军士,大步流星地登上城楼。卫炎章铠甲上溅满暗褐色的血污,肩甲处一道新鲜的裂口尤为刺目,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尚未褪尽的激战亢奋。他来到武阳面前数步之外,猛地单膝跪地,双手抱拳,甲胄铿锵作响:“末将在!”

武阳转过身,目光落在卫炎章身上,那目光深邃,似有穿透之力。他沉默了片刻,这短暂的寂静却如巨石压在卫炎章心头,他不由得绷紧了脊背。昨夜他尚是谢勇麾下战将,今日已是阶下之臣,此际被单独唤来,福祸难料。

“临江关,”武阳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目光投向关城内外忙碌的景象,“扼大江咽喉,锁三州门户,乃兵家必争之地。谢勇虽死,其部骁勇仍在。此关新下,百废待兴,人心浮动。”

卫炎章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动作。武阳向前一步,从身旁亲卫捧着的木匣中,取出一枚沉甸甸的青铜虎符。那虎符在斜阳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象征着无上的指挥之权。

“此关,交予你手。”武阳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锤砸在卫炎章心上。

卫炎章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仿佛被一道雷霆劈中。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觉一股滚烫的气流直冲眼眶。他原是降将,不被清算已是万幸,何曾奢望过如此重托?昨夜刀兵相向的同袍尸骨未寒,今日竟被委以镇守雄关的重任?

“上将军……这……末将乃新降之将,恐……恐难服众,亦……亦恐辜负将军信任!”卫炎章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巨大的冲击下本能的惶恐与不安。

武阳伸出手,将虎符稳稳地放在卫炎章高举的、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双手中。他的动作坚定而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我武阳行事,向来如此。”他目光灼灼,直视卫炎章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信你卫炎章昔日是条血性汉子,今日能明大义、识时务归顺我靖乱军,来日亦必能担当重任!”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洪亮,字字句句清晰地传入周围每一个竖起耳朵的士兵耳中:“临江关内,凡我靖乱军将士,凡归顺之谢家军弟兄,皆为我手足袍泽!不分彼此!有功同赏,有难同当!若有不公,卫将军可持此符,代我行军法,亦可直入帅帐,向我陈情!我武阳在此立誓,必善待每一位归顺的兄弟,如待我靖乱军旧部一般无二!”

城头忙碌的士兵们,无论是靖乱军还是新降的谢家军士卒,动作都不由得慢了下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武阳和跪地的卫炎章身上。那些谢家军降卒眼中原本的麻木、戒备甚至怨恨,此刻被一种强烈的震动所取代。武阳的话语,如同重锤敲散了隔阂的坚冰。尤其是那句“不分彼此”、“手足袍泽”,更是让一些降卒悄悄抬手,用力抹去了眼角难以抑制的温热。

卫炎章只觉得手中那冰冷的青铜虎符瞬间变得滚烫无比,这滚烫沿着手臂直冲心房,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激荡。巨大的信任如山岳般压下,又化作汹涌的暖流冲刷着他。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末将卫炎章!”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异常洪亮,如同起誓般在城头回荡,“承蒙上将军不弃,委以重任!此身此命,从此交付将军!但有差遣,万死不辞!必竭尽心力,整顿关防,抚慰士卒,不负将军重托!若违此誓,天地共诛!”每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也倾注了他此刻所有的忠诚与热血。

武阳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伸手将卫炎章扶起:“临江关,就托付给卫将军了。速去整饬防务,安顿军心。”

“末将领命!”卫炎章抱拳,再次深深一躬,这才转身,脚步异常沉稳地走下城楼。他挺直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每一步都踏碎了过往身份的桎梏,走向一个被托付了生死信任的未来。

关城内外,灯火渐次亮起,驱赶着暮色。武阳刚回到临时设在中军大帐的帅帐,亲兵才奉上热茶,帐帘便被猛地掀开。卫炎章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凝重与奇特的探询之色,脚步匆匆,带进一股深秋的凉气。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上将军!”卫炎章抱拳,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确定,“辕门外,有一人……形貌狼狈至极,自称是……刘蜀大王秘使!有十万火急之事,定要面见将军!” “刘蜀大王秘使?”武阳端起的茶盏停在半空,浓眉瞬间拧紧,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卫炎章。这消息太过突兀,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刘蜀大王刘榭,那个在都城深宫、传闻早已被权相陈先童架空的君王?他的秘使,不潜行于暗夜宫阙,却为何千里迢迢,穿过重重阻隔,出现在这刚刚经历了血火洗礼的临江关?一个巨大的疑团,裹挟着山雨欲来的气息,沉沉地压在帅帐之中。

“带进来!”武阳放下茶盏,声音低沉而果断。无论吉凶,这谜团必须揭开。

卫炎章领命转身。片刻后,帐帘再次掀动,他亲自搀扶着一个身影踉跄而入。烛火跳跃,将来人的惨状照得分明——一身普通军士的粗布号衣,早已被撕扯得褴褛不堪,沾满了泥泞、暗褐色的血渍和风干的汗碱。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几道新鲜的伤口皮肉翻卷,边缘凝着黑紫的血痂,更深的旧伤则如同蜈蚣般盘踞在皮肤上。他面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出血口,眼窝深陷,只有那偶尔抬起的眼眸深处,还残存着一丝近乎燃烧殆尽的执念光芒。他整个人像是刚从地狱边缘挣扎爬回,全凭最后一口气吊着。

卫炎章无声地躬身退出,帐帘落下,隔绝了外界。帅帐内只剩下武阳与这个濒死的秘使,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那军士——秘使的目光艰难地聚焦在武阳身上,似乎想确认身份。武阳已快步走到一旁,提起案几上的粗陶水壶,倒满一杯清水,亲自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秘使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如同久旱逢甘霖的焦土,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枯瘦颤抖的手,一把抓住水杯,仰头便灌。水流太急,猛烈地呛入气管,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着,带得伤口崩裂,渗出新鲜的血珠,染红了本就污秽的衣襟。好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后,他才勉强平复,胸膛剧烈起伏,贪婪地呼吸着。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回光返照般的光芒,死死盯住武阳。下一刻,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挣脱武阳虚扶的手,“噗通”一声,重重地双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心惊。他颤抖着,从怀中贴身最里层,摸索出一个用油布和粗麻布反复包裹的小小布囊。那布囊早已被汗水、血水浸透,呈现出一种深褐近黑的污浊颜色,边缘磨损得厉害,散发出难以言喻的汗血混杂的咸腥气味。

“上……上将军!”秘使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耗损着生命,“此乃……当今大王……刘榭……亲手交付……呈予将军的……密信!”他双手高高捧起那污秽沉重的布囊,举过头顶,动作带着殉道般的虔诚与绝望的哀恳,“大王……大王泣血所书……请将军……务必……亲启!”话音未落,大颗大颗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滚落,他身体剧烈一晃,最后一丝力气耗尽,捧着布囊的手颓然垂下,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骼的泥偶,向前软倒,彻底失去了知觉。

“来人!”武阳一声低喝,声震帐顶。帐帘应声而开,卫炎章带着两名亲兵疾步抢入。

“速送军医处!用最好的药,不惜一切代价,救活他!”武阳指着地上昏迷的秘使,语速极快,不容置疑。卫炎章看到地上那触目惊心的血污和秘使濒死的状态,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耽搁,立刻与亲兵小心翼翼地将秘使抬起,迅速退了出去。

帅帐内重新恢复了死寂。案头的烛火被方才带起的风搅动,不安地摇曳着,在武阳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独自立在帐中,目光如铁,紧紧锁在遗落在地的那个深褐污秽的布囊之上。那小小的布囊,此刻却重逾千钧,仿佛承载着一个王朝最后的悲鸣和倾覆的重量。空气中秘使留下的汗血气息尚未散去,无声地诉说着传递之路的惨烈。他缓缓弯腰,指尖触碰到那被血汗浸透、冰冷而粘腻的布囊表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