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赵嫣
光和七年的深秋,常山郡真定县的枫叶红透了太行山脉的余脉。
城南的赵氏宅院里,十六岁的赵嫣正跪在织机前,将最后一缕丝线穿过经纱。
案上的青铜镜映出她素色的襦裙,也映出窗外渐紧的秋风——那风里带着乱世的气息,像极了父亲临终前说的"山雨欲来"。
赵家原是真定望族,祖上曾追随汉武帝征战匈奴,传至赵嫣父亲这辈,虽已不复往日荣光,却仍保留着武将世家的风骨。
父亲赵昂是郡里的议曹从事,平日里教女儿读兵法、练骑射,常说:"女子未必不如男,乱世之中,技多不压身。"
这日午后,赵嫣正在后院练习枪法,忽闻前院喧哗。
她收枪回屋,见父亲正与几个戴头巾的汉子低声交谈,案上摊着一幅残破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圈着"巨鹿"二字。
"张角的黄巾军已攻破巨鹿,怕是要波及常山。"一个络腮胡汉子捶着案几,"赵兄,你我相识多年,不如带着族人投军去,总好过在家坐以待毙。"
父亲摇头:"郡府还未下令,贸然行动只会引发恐慌。"
他瞥见门口的女儿,话锋一转,"嫣儿,去把库房里的甲胄取出来擦拭干净。"
赵嫣应声而去,心里却已明白了七八分。
近来街头巷尾都在传,黄巾贼"裹黄巾,称天使,烧官府,杀长吏",父亲与这些江湖义士的密谈,定是为了防备不测。
夜里,她听见父亲在书房叹气。"朝廷腐败,民不聊生,黄巾之乱也是被逼出来的。"
母亲的声音带着忧虑,"只是咱们家就嫣儿一个女儿,若是乱起来......"
"我已托人将她送往幽州的姑母家。"父亲沉声道,"那里有公孙瓒的骑兵,或许能保平安。"
赵嫣躲在门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想起父亲教她的《孙子兵法》,想起自己能拉开三石弓的臂力,忽然推门而入:"爹,我不走。真定是赵家的根,女儿要留下来与您共守。"
父亲看着女儿眼中的倔强,恍惚间想起亡妻临终的嘱托:"这孩子有股韧劲儿,将来必成大器。"
他沉默半晌,从墙上摘下一柄短剑——剑鞘上刻着"保家"二字,是祖上传下的遗物。
这柄'青萍'剑,你带着。"父亲将剑塞进女儿手中,"记住,乱世之中,保全自身不是怯懦,能忍辱负重才是真勇。"
三日后,黄巾军果然兵临真定城下。
城楼上,赵嫣穿着父亲改小的皮甲,与士兵们一同搬运滚石。
她看见城下的黄巾贼头裹黄巾,手持简陋的兵器,里面竟有不少面黄肌瘦的百姓,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放箭!"郡太守一声令下,箭矢如雨点般落下。
赵嫣张弓搭箭,却迟迟没有松开手指——那些人虽为贼寇,也是被逼无奈的可怜人。
"犹豫什么!"父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他们破城之后,可不会怜惜你我!"
赵嫣闭眼射出一箭,正中一个黄巾小头目的肩窝。
那人惨叫着倒下,周围的贼众顿时骚动起来。
她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忍辱负重"——有些时候,慈悲只会成为致命的软肋。
真定保卫战打了七日,黄巾军终因粮草不济退去。
城破的前夜,父亲为了掩护百姓转移,身中数箭,死在城门下。
弥留之际,他攥着赵嫣的手,只说了三个字:"活下去。"
安葬父亲后,赵嫣变卖了家产,带着十几个愿意追随的家丁,踏上了前往幽州的路。
临行前,她站在父亲的坟前,将青萍剑拔出半截,寒光映着她含泪却坚毅的脸:"爹,女儿不仅要活下去,还要让赵家的名字,在这乱世中重新光耀。"
中平五年的幽州,朔风卷着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
赵嫣牵着瘦马站在蓟县的城门前,看着"渔阳突骑"的骑兵呼啸而过,甲胄上的霜花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这是她抵达幽州的第三个月,姑母家已被公孙瓒征为军属,她则凭着一手好箭法,成了公孙瓒麾下"白马义从"的随营女眷,负责传递军情文书。
"赵姑娘,公孙将军让你去帅帐一趟。"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赵嫣整理好衣襟,快步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灯火通明,公孙瓒正与诸将商议军情,案上的舆图标注着鲜卑与乌桓的部落分布。见她进来,公孙瓒指了指舆图:"听闻你父亲曾在常山郡绘制过山川图,可知如何从渔阳奇袭乌桓的柳城?"
这一问出乎赵嫣意料,却也正中她下怀。
她上前一步,指着舆图上的一处山谷:"此处名为'断云谷',夏季山洪频发,乌桓人必不设防。若从这里出奇兵,三日便可抵达柳城。"
帐内诸将哗然。"一个女子懂得什么军事?"副将严纲嗤笑道,"断云谷根本无路可走!"
"我父亲的笔记里记载过。"赵嫣不卑不亢,"建和三年,乌桓王丘力居曾从断云谷出兵劫掠渔阳,可见此路可行。"
她取过笔墨,在舆图上勾勒出具体路线,"只需避开汛期,用羊皮筏渡过溪流,便能直插柳城后方。"
公孙瓒看着她清晰的思路,又想起她父亲赵昂曾是北疆有名的地理学家,不禁点头:"说得有理。严纲,你带三千骑兵,按赵姑娘说的路线行进。"
严纲虽不服气,却不敢违令。
临行前,他故意刁难:"赵姑娘既如此熟悉地形,不如随我同去?"
赵嫣毫不犹豫:"愿往。"
断云谷的行军比预想中更艰难。
谷内荆棘丛生,溪流湍急,有士兵抱怨不该听信女子之言。
赵嫣却沉默着拔出青萍剑,斩除挡路的藤蔓,甚至亲自试水深浅。
行至一处悬崖,她见士兵们畏缩不前,竟第一个攀着岩石爬了上去,在崖顶放下绳索。
严纲看在眼里,渐渐收起了轻视之心。"赵姑娘,你这身手,比许多汉子都强。"
"乱世之中,女子若不强,早就成了路边枯骨。"赵嫣擦拭着剑上的血迹,"我只求将军能大胜而归,让幽州百姓少受些劫掠之苦。"
三日后,大军果然抵达柳城近郊。
乌桓人毫无防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首领蹋顿仅带着少数亲卫逃脱。
缴获的牛羊马匹堆积如山,严纲在庆功宴上,亲自为赵嫣斟酒:"姑娘的智谋,严纲佩服。"
赵嫣接过酒杯,却没有饮下:"我有一事相求。"
她取出父亲绘制的《北疆舆图》,"常山的族人还在受苦,恳请将军奏请朝廷,派兵收复失地。"
公孙瓒得知此事,对赵嫣愈发器重,不仅上奏朝廷为赵家平反,还让她担任"记室令史",负责整理军中文书。
在白马义从的营地里,这个穿皮甲、配短剑的女子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她能在帐中草拟檄文,也能在演武场弯弓射雕,连公孙瓒都常说:"我麾下诸将,论心细如发,无人能及赵嫣。"
初平二年,袁绍与公孙瓒在界桥大战。
战前,赵嫣根据俘虏的供词,绘制出袁绍军的布防图,指出其左翼是麴义的先登死士,战力最强,右翼则是新招募的流民,防备薄弱。
"将军可佯攻左翼,吸引敌军主力,再派精锐奇袭右翼。"
她在帐中推演,"麴义虽勇,却性情急躁,必倾巢而出,届时中军空虚,便是破敌之机。"
公孙瓒依计行事,果然大胜。
战后清点战利品时,士兵从袁绍的辎重营里搜出一箱书信,全是朝中大臣与袁绍的密函。
诸将都主张公开这些信件以打击袁绍声望,赵嫣却道:"乱世之中,人心易变。不如将信件全部烧毁,示以宽容,或许能让那些摇摆不定者归附。"
公孙瓒起初犹豫,最终还是采纳了她的建议。
消息传开,果然有不少郡县倒戈归顺。
有人不解,赵嫣解释道:"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烧毁信件看似示弱,实则是收服人心的上策。"
这年深秋,赵嫣收到常山传来的消息:姑母已带着族人重返真定,重建家园。
她站在幽州的城楼上,望着南飞的雁群,忽然想起父亲教她的《诗经》:"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她想,这乱世的风雨再大,只要人心不散,总有云开月明的一天。
兴平元年,公孙瓒在易京修筑高楼,囤积粮草,渐渐失去了往日的锐意进取。
赵嫣看着帐中堆积如山的文书,许多郡县的求援信都被搁置,心里渐渐生出忧虑。
"将军,袁绍已吞并冀州,下一步必攻易京。"
她拿着探报进言,"咱们应主动出击,联合黑山军夹击,否则只会坐以待毙。"
公孙瓒却抚摸着新得的美人,不耐烦地挥手:"我有易京楼,楼高十丈,粮可支三年,袁绍奈我何?"
赵嫣还想再劝,却被严纲拉住。"姑娘别再说了,将军近来只信卜筮之言。"严纲低声道,"昨日他还让道士作法,说能让袁绍的军队不战自溃。"
看着曾经意气风发的"白马将军"变得如此昏聩,赵嫣的心一点点冷下去。
她想起父亲说的"良禽择木而栖",开始暗中联络那些仍有血性的将领,为将来做打算。
这年冬天,袁绍果然围攻易京。
公孙瓒被困在高楼里,竟下令"敢出战者斩",眼睁睁看着外围的营寨被一一攻破。
赵嫣冒着箭雨登上城楼,见袁绍军在城外筑起土山,架设云梯,急得对守城将士大喊:"放火箭!用滚石砸!"
有士兵犹豫:"将军下令不许出战......"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赵嫣拔出青萍剑,亲自点燃火箭,"难道要等城破后,让妻儿老小都沦为俘虏吗?"
士兵们被她的气势感染,纷纷拿起武器抵抗。
激战中,一支流矢射中赵嫣的左臂,她咬牙拔出箭簇,用布条简单包扎后继续指挥。
严纲带人赶来支援,见她血染征袍,急道:"姑娘快下去休息!这里有我!"
"城不破,我不退!"赵嫣的声音因失血有些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带一队人从地道出去,绕到敌军后方放火,我在正面牵制!"
这是她们在界桥之战中用过的战术,严纲立刻领会,带着亲卫消失在地道入口。
赵嫣则登上望楼,用红旗指挥调度:红旗指东,箭雨便向东射;黄旗挥西,滚石便向西砸。袁绍的攻势竟真的被暂时遏制。
然而大势已去。
三日后,易京的地道被袁军挖通,高楼最终陷落。
公孙瓒自焚而死,死前望着火光中的赵嫣,忽然喊道:"悔不听汝言!"
城破的混乱中,严纲带着赵嫣和数百残兵杀开一条血路,逃往常山。
途中,严纲不解:"姑娘为何要救我?我本是公孙瓒的旧部......"
"乱世之中,人才最难得。"赵嫣包扎着伤口,"你勇猛善战,只是遇人不淑。常山的族人需要保护,我正缺你这样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