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7章 孙茹
建安三年的庐江,秋意已浸透了街巷的每一块青石板。 城南的孙氏织坊里,机杼声如细雨连绵,二十余架织机在晨光里排开,丝线穿过木梭的嗡鸣,织就着淮水两岸最有名的云锦。
孙茹站在最末一架织机前,素手轻抬,将一枚银线穿过经纱。
她腕间的羊脂玉镯随动作轻响,与机杼声相和,像极了父亲生前常弹的那曲《淮水谣》。
铜镜里映出她十七岁的模样,眉峰清浅如远山,眼波却藏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那是三年前黄巾贼破城时,在织机下抱着幼弟孙翊躲了三日三夜养出的性子。
“姑娘,豫章郡的商队到了。”账房先生捧着账簿进来,指尖在“欠银三百两”处重重一点,“张掌柜说,再拖下去就要按违约金算。”
孙茹停下织机,丝线在她指间凝出细小的结。
父亲孙河原是孙坚帐下的织坊监,随军征战时总说:“乱世里的营生,三分靠手艺,七分靠周旋。”
如今父亲战死于襄阳,留下这爿织坊和年幼的弟妹,她才真正懂了这话的分量。
正说着,门帘被风掀起,带进一股寒气。
孙翊抱着一捆丝线冲进来,脸冻得通红:“阿姊,都尉府又来催凤凰锦了!说三日内交不出,就要封咱们的坊门!”
孙茹接过弟弟手里的丝捆,指尖触到冰凉的缎面——这是她特意留的贡品级蜀锦,原想给母亲做件冬衣。
她望着窗外渐起的暮色,忽然想起前日在市集听到的传闻:李术私通曹操,正赶制凤凰锦讨好许昌来的使者。
“让织工们先歇着。”她解下腰间的玉佩,塞进孙翊手心,“去城西陈记布庄,找陈掌柜取那批‘水纹绫’,就说我要改织新样。”
孙翊攥紧玉佩要走,却被账房先生拉住:“姑娘三思!水纹绫是给孙策将军做帐幔的料子,挪用了可是掉脑袋的罪!”
“帐幔晚些日子无妨,织坊倒了,咱们全家都要喝西北风。”孙茹转身走向染坊,“把那缸靛蓝再加深些,我要织‘寒江独钓’的纹样。”
染坊的伙计们都愣住了。
凤凰锦是皇家规制,李术本就心怀不轨,改织寒江独钓,岂不是公然抗命?
孙茹却已挽起衣袖,将素白的绫罗浸入染缸,靛蓝色在水中漫开,像极了她记忆里父亲战死的那条汉江。
三日后,李术的亲卫踹开织坊大门时,正撞见孙茹从织机上取下锦缎。
缎面上,孤舟泊于寒江,老翁披蓑垂钓,江水泛着青灰的波光,竟比寻常凤凰纹多了几分清劲之气。
“大胆民女!竟敢篡改纹样!”亲卫队长拔剑相向,寒光映在孙茹脸上。
她却不急不缓地展开锦缎:“都尉要凤凰纹,原是为彰显威仪。但曹操使者自北方来,见惯了金戈铁马,不如以江景示之——庐江虽偏,却有这等山水风骨,正合曹公‘周公吐哺’的气度。”
话音未落,李术已掀帘而入。
他盯着锦缎上的孤舟看了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好个‘寒江独钓’!
这老翁钓的不是鱼,是天下吧?”他指尖划过孙茹的鬓角,“你这小女子,倒比账房先生懂权谋。”
孙茹侧身避开他的触碰,将锦缎卷好:“都尉若满意,还请依约付清前三月的欠款。织工们等着米下锅呢。”
李术眯起眼,忽然从袖中扔出块令牌:“去库房取五十石米,再带十匹云锦。”
他看着孙茹的背影,“明日随我去驿馆,给曹公使者解说这纹样——若是说得好,往后庐江的官用锦缎,都归你织。”
当夜,孙茹在灯下将寒江独钓的纹样拓在桑皮纸上。
孙翊趴在案边,看着她用朱砂在孤舟旁点了个极小的标记,那是孙策军中传递军情的暗号:“阿姊,你真要帮李术?”
“不帮他,咱们活不过今冬。”她将拓纸折成细卷,塞进中空的竹制织梭,“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做。”
次日清晨,驿馆的铜镜映出孙茹一身月白襦裙。
她随着李术走进正厅,见曹操使者正把玩着那卷寒江独钓锦。
使者鬓边染霜,目光锐利如鹰,正是以洞察人心着称的谋士刘晔。
“这江景织得好。”刘晔指尖点着孤舟,“只是老翁的鱼竿,为何是斜的?”
孙茹垂眸答道:“江面有风,竿斜方能定线。就像乱世之中,看似歪斜的步子,或许才是正道。”
刘晔眼中精光一闪:“姑娘这话,倒像江东人士的口吻。”
“家父曾随孙坚将军征战,教过民女些军中道理。”孙茹抬手理了理鬓发,耳坠上的银铃轻响,“比如这织锦,经纬交错方能成形,就像诸侯并起,终要归于一统。”
李术在旁听得心惊,正要喝止,却见刘晔已抚掌大笑:“好个‘经纬交错’!孙姑娘可愿随我去许昌?曹公那里,正缺你这般巧手慧心的女子。”
孙茹抬头时,正撞见刘晔眼中的试探。
她忽然屈膝行礼:“民女不敢奢望。只求都尉能善待庐江织户——毕竟,再好的锦缎,也需众人合力织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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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既表了态,又暗指李术不得人心。 李术脸色铁青,却碍于刘晔在场,只能强压怒火。
三日后,刘晔离境。
李术果然如约付清欠款,还送来二十匹西域的金线。
织坊里的机杼声又响了起来,只是无人知晓,那日孙茹送别刘晔时,悄悄递去的竹制织梭里,藏着李术私通曹操的账本抄本。
深秋的月光漫进织坊,孙茹望着案上的金线,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最好的锦缎,总要掺几根耐磨的麻线。
她取过一缕麻线,与金线并在一起,在织机上织出暗纹——那是江东水师的布防图,用的是只有孙氏旧部才懂的织法。
窗外,淮水淌淌,流向远方。
孙茹知道,这卷锦缎终将送到孙策手中。
而她的战场,不在刀光剑影的沙场,而在这经纬交织的方寸之间,用丝线编织着乱世里的生机,一如那寒江独钓的老翁,看似孤绝,实则胸有乾坤。
建安五年的春雨,打湿了吴郡的青瓦。
孙茹站在新织坊的高台上,望着院中晾晒的锦缎在雨中泛着柔光,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笑声。
“孙管事果然好手段,三个月就让官营织坊的产量翻了倍。”朱治抚着胡须走来,他身后跟着个身披白袍的少年,眉眼间带着锐气,正是刚平定江东的孙策。
孙茹连忙屈膝行礼,袖口的银线在雨中闪了闪——那是她特意绣的水纹,提醒自己莫忘庐江旧事。
去年冬天,孙策攻破庐江斩杀李术,特意将她调往吴郡主持官营织坊,这份信任,比任何赏赐都重。
“都是织工们用心。”她侧身引着两人参观,“新改良的‘双经织法’,能在锦缎里藏三层纹样,外层是寻常花鸟,中层是军需暗号,最里层……”
“最里层是江东的商路图,对吗?”孙策接过话头,指尖抚过一匹蜀锦,“我在庐江见过你织的寒江独钓,那孤舟的桅杆里,藏着皖城的布防吧?”
孙茹心中一凛,却见孙策眼中并无怪罪之意。朱治在旁笑道:“将军早就说过,孙姑娘的针线,比刀枪还厉害。”
正说着,院外传来喧哗。
一个身披铠甲的小将闯进来,手里举着块撕裂的战旗:“孙管事,急用一批‘火纹锦’做军旗,三日内能不能赶制出来?”
孙茹认出是太史慈麾下的校尉,见战旗上的火焰纹已模糊不堪,便道:“火纹需用朱砂染线,库房里的存货不够……”
“我让人去会稽调!”小将急道,“后天就要出征黄祖,没军旗怎么行?”
孙策却摆了摆手:“改用赭石混茜草染线,虽不如朱砂鲜亮,却更耐日晒。”他看向孙茹,“军需之物,实用为先。”
孙茹心中一动。
赭石产于豫章,茜草多在庐陵,两种染料混在一起,恰能暗合大军分兵两路的计划。
她当即点头:“我这就安排,明日午时便可交货。”
待小将走后,朱治忍不住赞道:“将军这招‘明用赭石,暗传军情’,亏得孙姑娘能接得住。”
孙策却望着雨中的锦缎轻叹:“去年若不是孙姑娘送来李术的账本,庐江之战怕是要多折损数千将士。只是……”他话锋一转,“官营织坊事务繁杂,你一个女子,终究辛苦。”
“能为将军分忧,是民女的本分。”孙茹垂下眼帘,想起留在庐江的弟妹,“况且织坊里的姐妹们,比男子更懂坚韧——就像这丝线,看着纤细,拧成一股便难折断。”
孙策闻言,忽然从袖中取出块玉佩,玉质温润,刻着孙氏的族徽:“这是先父的遗物,你且收下。往后在吴郡,若有人敢刁难,凭此玉佩可直接见我。”
玉温透过指尖传来,孙茹握紧玉佩,忽然想起父亲战死后,她抱着年幼的弟妹躲在织机下,听着外面的厮杀声,也是这样攥紧了父亲留下的半块织梭。
那年夏天,江东大旱,蚕丝减产。官营织坊的丝线库存眼看就要见底,偏偏此时曹操派来使者,要江东进贡百匹龙凤锦,否则便要兴兵南下。
议事厅里,孙策的将领们吵作一团。老将程普主张强硬拒贡,年轻的周瑜却觉得应暂避锋芒。
孙茹抱着账册站在角落,听着帐外的蝉鸣,忽然开口:“民女有一计,可两全其美。”
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孙茹展开账册:“龙凤锦需用三升丝线织一尺,百匹便是三万升。但我们可以织‘隐纹锦’——表面是云纹,斜着看才显龙凤,丝线用量可省一半。”
她顿了顿,看向孙策,“更重要的是,隐纹锦需用特殊手法织造,曹操即便得到,也仿不出,既给了他面子,又保了江东的手艺。”
周瑜眼中一亮:“此计甚妙!既不示弱,又藏了后手。”
孙策当即拍板:“就按孙管事说的办。需要多少人手,尽管调动。”
接下来的一个月,孙茹几乎住在织坊。
她将庐江带来的织工与吴郡本地织户混编,日夜教授隐纹织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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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老织工不服:“女子怎能做我们的头?” 她便亲自上机,用一只手完成了常人需双手配合的“跳经”技法,惊得众人哑口无言。
七月初七那天,第一批隐纹锦织成。
孙策带着使者来看货,孙茹特意将锦缎铺在院中。
正午的阳光斜照下来,云纹间果然浮现出龙凤呈祥的图案,引得使者连连惊叹。
“孙姑娘好手艺。”使者抚着锦缎,“曹公若是知道这织法,定会重赏。”
孙茹浅浅一笑:“这织法是江东水土养出来的,离了吴郡的水、越地的丝,便织不出这般纹样。就像橘生淮南则为橘,淮北则为枳。”
使者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讪讪笑道:“孙姑娘不仅手巧,嘴也巧。”
送走使者后,孙策望着满院的锦缎,忽然问:“你觉得,曹操会善罢甘休吗?”
“他要的不是锦缎,是江东的臣服。”孙茹捡起一根断丝,“就像这织锦,若一味退让,经纬便会错乱。唯有守住底线,才能织出好纹样。”
孙策闻言大笑:“说得好!守住底线!”他忽然招手让周瑜过来,“公瑾,给织坊加派百人护卫,再从府库拨五千匹丝帛——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江东不仅有铁骑,还有能织出乾坤的巧手。”
那年秋天,孙茹将隐纹织法教给各郡县的织户,还编了本《吴郡织谱》。
她在序言里写道:“织者,止戈也。经纬相济,方得长久。”
这话传到许昌,曹操看后,竟赞道:“孙策麾下有此等人物,江东不可轻取。”
建安五年的冬天来得早,孙茹收到庐江来信,说弟妹都已长大,织坊也重新开了起来。
她站在窗前,看着雪花落在院中晾晒的锦缎上,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话:“好的锦缎,要经得住岁月的洗磨。”
正想着,朱治送来一匹新染的绛色丝线:“将军说,要给母亲做件寿衣,用这‘满堂红’的纹样。”
孙茹接过丝线,指尖触到那温暖的红色,忽然觉得,这乱世虽如寒江,却总有织不完的希望。
她将绛色丝线穿过织机,开始编织——这一次,她要织的不是军需暗号,不是山川地理,而是一幅《百子千孙图》,用丝线祝愿着江东的安宁,也祝愿着自己在这经纬交错的世间,能织出属于女子的一片天地。
窗外,吴郡的雪越下越大,织坊里的机杼声却从未停歇,像一首绵长的歌谣,在乱世里静静流淌。
建安十三年的建业,已是江南巨邑。朱雀大街上,车水马龙,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孙家织坊的送货车——车厢上绣着的白鹭纹,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是孙茹如今的标记。
此时的孙茹,已非吴郡时的青涩管事。
她身着墨色锦袍,腰间系着孙策所赠的玉佩,正在新落成的织坊里巡视。
二十架水力织机轰鸣作响,这是她花了三年时间改良的器具,能将纬线密度提高三成,织出的锦缎比蜀锦更轻薄,却更耐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