洒家要吃肉 作品

第1307章 孙少平的憋屈

已经进入到深秋,黄原城早早披上了寒意。筒子楼三楼的走廊里,煤球炉子排成一列,吐着蓝色的火苗,各家锅铲碰撞声和炒菜声交织成烟火气的奏鸣曲。

叶晨家门口,一个崭新的铁皮烟囱,从窗户里探出来,呼呼的冒着白汽,这是大姐夫常有林用矿上的边角料亲手做的。

屋里十五瓦的白炽灯悬在头顶,灯罩是用报纸叠的莲花形,已经被油烟熏的泛黄。

灯光下,折叠圆桌摆的满满当当,一大海碗冒着热气的酸菜炖粉条,一碟油汪汪的煎豆腐,最扎眼的是中间那盆红烧肉,姐夫带来的五花肉炖的红亮酥烂,油珠子在肉汤上打着转。

“香!真香!”

常有林用手朝自己的方向扇着,鼻子轻微的翕动着,矿工服袖子挽到胳膊,露出结实的肌肉,笑着说道:

“俺们矿上的大师傅都炖不出这味儿!”

贺秀英记着碎花围裙,正把最后一盘醋溜白菜端上桌,对着丈夫呵斥道:

“就你嘴贫!快尝尝这个,爹新亮着头道醋做的,特意让给你们带过来的。”

贺秀莲拿过装着头道醋的陶罐,深紫色的醋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晕,她小心地往碟子里倒了一点,醋香瞬间弥漫开来,她忍不住夸赞道:

“还得是爹的手艺,真是绝了!”

叶晨光拿着半瓶西凤酒给自己的姐夫斟满,笑着说道:

“姐夫每天出力最多,来多喝两杯,解解乏!”

常永林嘿嘿的笑着,从工具包里掏出个铝制饭盒,打开后,里面露出两副挂胶手套,然后就见他炫宝似的说道:

“看看这是啥?矿上新发的劳保手套,厚实着呢!你们小两口一人一副!”

挂胶手套在当下这个年月还是很少见的,也就是从事井下作业的矿工条件好,能有这待遇,普通工人见都见不到。叶晨和贺秀莲二人只觉得心里暖暖的,这就是一家人,有好东西总是会互相惦记着。

酒过三巡,常有林的脸膛泛红,话也密了起来:

“小晨,秀莲,你们是没见着啊!现在咱家醋坊门口,天不亮就排上队了,县供销社的老王说了,咱家的醋现在是他那儿的头牌!”

贺秀英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接过了丈夫的话头说道:

“最神的是县广播站,那天的大喇叭一响,全村人都炸了锅了!“贺家传统醋坊”,哎呦喂,当时咱爹正搅醋缸呢,手抖的差点勺都拿不住了!”

众人是一片欢声笑语,常有林滋溜的一口酒,接着说道:

“孙玉亭你们还记得吧?那天凑过来递烟,说啥“早就看出贺老哥不是一般人”!我呸!当初咱家起窑洞时,村子里就数他风凉话多!”

叶晨安静地倾听着,筷子间在醋碟里轻轻一点,蘸了点醋尝了尝。灯光在他的眼镜片上反着光,看不清眼神。他只是温和的笑了笑,然后说道:

“咱爹的手艺确实好!”

贺秀莲给身旁的大姐夹了块肉,轻笑着说道:

“看把你和姐夫高兴的,来,快多吃点!”

“能不高兴吗?”

贺秀英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对着妹妹说道:

“现在村里人谁见了咱爹,都得喊声“贺老掌柜”!就连田支书见了面都主动递烟哩,听说……听说县里领导都夸咱家醋坊呢!”

常有林神秘兮兮的前倾着身子,压低了声音对妹夫问道:

“安亭县供销社的人说,是田主任……是田支书的弟弟,亲自打个招呼!小晨,是不是你……”

叶尘轻轻转动着酒杯,酒叶在杯壁上挂出透明的弧线,他小口抿了一口,然后夹了片白菜,在菜汤里仔细蘸匀,塞进口中轻轻咀嚼,说道:

“田主任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是好东西,咱家这个醋确实是越陈越香。”

贺秀莲看着丈夫平静的侧脸,欲言又止。她注意到,丈夫虽然笑着,但嘴角的弧度比平时浅几分,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着,像是在思忖什么。

饭后,常有林明显是喝高了,他拉着叶晨的手,大着舌头说道:

“小晨!等明年开春……开春咱把东头那间房也盘下来……搞个大的!让咱爹当……当厂长!”

贺秀英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笑着对丈夫说道:

“美的你!咱爹说了,啥厂长不厂长的,能把老祖宗的手艺传下去就行!”

姐夫一家走后,夜深人静,筒子楼里的喧嚣散去,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火车汽笛声。贺秀莲铺好了床铺,给叶晨打来洗脚水,效果正在书桌前若有所思的丈夫,一边帮他洗着脚,一边终于忍不住问道:

“晨哥,晚上吃饭时,我看你听姐夫说广播站的事,好像……没那么高兴?”

叶辰微笑着望着妻子,伸手拉着她在身旁坐下,让她也褪去袜子,和自己一起洗。然后说道:

“不是不高兴,咱家醋坊生意好,爹和大姐姐夫一家一家日子过得红火,我比谁都开心。我只是在琢磨田福堂、田福军这兄弟俩的手段,确实不一般啊。”

贺秀莲的神情有些困惑,不明所以的问道:

“手段?什么手段?这不是好事吗?县里广播表扬,多有面子啊?”

叶晨轻轻叹了口气,眼神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说道:

“秀莲啊,这世上很多事,不能光看表面。当初田润叶落魄投奔杜莉莉的时候,我出于善意帮了她一把,田家,这是不知怎么知道情况了,在投桃报李呢。

只不过田家兄弟这一手“投桃报李”,里面的学问可大着呢。你如果感兴趣的话,我可以给你掰开揉碎了说说。”

“晨哥,你说嘛。”贺秀莲认真地点了点头,像是个等待听课的学生。

夫妻二人擦过脚后,处理完一切琐事,靠在床上,叶晨开始了自己的小课堂,给妻子逐条分析:

“第一层是最浅的,也就是还人情。我通过杜莉莉资助田润叶的事情,让他们意外的知道了。这份情田家人自认体面,所以他们必须得认也得还。

直接送钱送物,显得俗气,也容易落人口实。但通过公家渠道,给咱们家的醋坊来个“认证”,既体面又实惠,面子里子都给了,这说明他们懂规矩,讲分寸。

第二层,这是政治投资。田福军是县里的二把手,他哥哥田福堂在双水村也是说了算的。他们兄弟俩最需要的是什么?是成绩。

现在上级强调发展经济,什么是成绩?像咱家醋坊这样既能安置劳动力,又能壮大集体经济,还能提供优质产品、受到群众欢迎的社队企业,就是活生生的摆在眼前的成绩典型。

宣传贺家醋坊,就是在宣传他们石圪节公社,宣传原西县工作做的好!这报告递上去,是闪闪发光的。

第三层嘛,则是情感捆绑和关系加固。他们用这种“公对公”的方式回报我们,比私下里给什么好处都高明。这等于把咱们贺家,把我和他们田家,和组织更紧密的捆在了一起。

咱们的醋坊发展的越好,就越证明了他们当初支持我们是有眼光决策正确,以后随着醋坊的规模壮大,他们的这份知遇之恩和扶持之功就越发凸显,这是一条看不见的纽带,比请客回礼要结实多了。

第四层,是田福军最精明的地方,他在进行风险规避和立场展示。秀莲,你别忘了,现在虽然政策松动了,但是还是有很多人在观望。

田福军位置敏感,他大力支持一个个体色彩浓厚的醋坊,有没有风险?答案是肯定的。

但是通过广播站,以宣传集体经济、发展社队企业的名义来进行,这就是绝对的正确,谁也挑不出来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