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3章 给脸不要脸
“爹!”
田润叶突然从背后叫住田福堂,大声问道:
“要是……要是我想离婚呢?”
随着春天不知不觉的走来,天气渐渐已经开化,屋檐下的冰溜子“咔嚓”断裂,砸在台阶上迸溅开晶莹的碎片。田福堂没有回头,只是有些无力的摆了摆手,然后说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随你吧!”
田润叶安静的站在院子里,里屋传来了翻箱倒柜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田福堂拿着个布包出来,不由分说地塞进女儿手里,然后说道:
“拿着吧,穷家富路。”
布包里装着十张大团结和三十斤粮票,还有一小包用油皮纸包着的桃酥,那是田润叶小时候最爱吃的,她看着那桃酥,眼泪终于不争气的滑落。
“哭啥?”
田福堂粗声粗气的说道,用有些笨拙的动作给女儿擦眼泪,然后叮咛道:
“到了那边记得给家里捎信,走吧,只要我还在这双水村一天,他孙少安翻不了天!”
田润叶走到院门口时回头,看见父亲正望着她。晨光里父亲抬手挥了挥,动作僵硬的像提线木偶。这个画面后来很久都烙印在他的记忆里,一个骄傲了一辈子的男人,迟来的悔恨。
相送姐姐的田润生,父亲和姐姐交流的间隙,一直都默不作声。直到出了家门后,他接过了姐姐手中的包裹,仿佛压抑的情绪,低声问道:
“姐,爹都跟我说了,孙少安他真打你了?!”
田润生连姐夫都没叫,已经说明了他的态度,在这种事情上,他肯定是向着自家人的。田润烨没有说话,只是把围巾又裹紧了些。
然而此时无声胜有声,姐姐的沉默已经说明了一切,田润生突然一拳砸在土路旁的树干上,经络簌簌积雪,他怒声道:
“这个王八蛋,我找他去!”
“润生!”
田润叶一把扯住了弟弟的袖子,神情中看不出太多的情绪,只是有些轻柔的说道:
“走吧,送姐去车站吧。”
通往县城的土路被车轮碾出深深的辙印,驴车吱嘎吱嘎地走着,田润生把身上的军大衣脱了下来,盖在了姐姐的腿上,然后问道:
“姐,丽丽姐,那边你都联系好了吗?”
“嗯,她信上说文化站那边还缺个校对员,我过去了,兴许还能帮着她审审稿子,累不着,全当是散心了。”田润叶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土塬,轻声说道。
姐弟俩相对沉默了一小会儿,田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
“姐,其实向前哥……前几天托人捎话来着,我一直没敢告诉你。”
田润叶猛地抬起了头,看向弟弟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
“他……他没去青海,而是在黄原开了个修车铺,说要是你过的不好……他那永远是你的退路……”
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冰凉刺骨。田润叶想起当初李向前跪在地上求她别离婚的样子,想起自己生病时,他笨手笨脚地给自己熬红糖姜汤的样子,心口突然疼的像被烙铁烫过一样,自己做下那样的错事,还怎么有脸去见他?
田润叶没有伤感太久,她打断了弟弟,然后说道:
“润生,别说这些了,一切都过去了。”
车站还是老样子,墙上富有时代气息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早就已经褪了色,候车长椅上结满霜花。田润生用袖子在椅子上擦了擦,然后安顿姐姐坐下,从驴车上的棉被里拎出了一网兜煮鸡蛋,塞到田润叶手里,然后说道:
“姐,在车上饿了就吃一个,这是爹让我给你的。”
田润叶把还带着余温的鸡蛋熨贴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只有经历过以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是多任性、多混蛋,她的心中五味杂陈。
发车铃声响起时,田润生送姐姐上车,走到了一半,他突然抓住了姐姐的手,眼眶通红的说道:
“姐,要不你别回来了,就在黄原生孩子,我让妈过去照顾你……”
田润叶轻轻摩挲着弟弟的头,像小时候那样笑着说道:
“傻话!”
她踏上了客车台阶,当棉布帘子快要落下来前,她对弟弟说道:
“润生,记得告诉爹,以前都是我任性了……”
客车摇摇晃晃地驶出了车站,路过坑洼时司机加了速,扬起了漫天雪尘。后视镜里,曾经熟悉的原西县变得越来越小,最后化成雪地里一个模糊的黑点。
“同志,去哪儿?”售票员过来撕票。
田润叶望着窗外起伏的黄土高坡,递过了五毛钱,然后轻轻说道:
“黄原。”
摇晃中,天润叶把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体内小生命的跳动。胎动来的比往常更剧烈,仿佛也知道母亲此刻正在逃离牢笼。
田润叶想起今早梳头时发现的那根白发,才不过二十三岁就有了白头发,这一切都是自己咎由自取;她又想到了孙少安手背上那个还在渗血的伤口,剪刀扎下去时,她心里竟然有种诡异的快感。
“都会好的。”
田润叶在心里默默的对着自己说,像是在念咒一般,反反复复:
“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车到黄原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杜莉莉搓着手在站台下跺脚,看见自己的闺蜜直接就扑了过来,口中埋怨道:
“死丫头,来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一大早接到田叔的电话才知道的!”
好友的拥抱温暖而真实,田润叶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杜莉莉轻轻抚摸着她的肚子,然后压低了声音说道:
“肚子都已经这么大了,孙绍恩知道你过来吗?”
田润叶摇了摇头,两人沉默着往文化局宿舍走去,雪地上留下两串并排的脚印。快到宿舍楼时,杜丽丽突然说道:
“润叶,之前向前来找过我。”
田润叶的脚步一顿,这已经是她今天在不同人的口中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她的嘴唇微微颤抖。
杜莉莉明显知道二人的过往,她轻叹了一声,然后说道:
“他知道咱们俩的关系,上个月来的,问你最近过的好不好?我说我这边工作忙,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去看你。”
街道两旁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暖黄的光晕染开雪花。田润叶望着路灯下纷飞的雪沫,轻声问道:
“他……还好吗?”
因为田润叶的身子不便,再加上天冷路滑,杜莉莉担心她摔倒,挽着她的胳膊说道:
“他开了个修车行,生意还算不错。就是左手看起来不大灵便,我问他,他说是之前不小心摔的。”
在七八十年代,司机是个稀缺的工种,想要考个车票可不像后世那么简简单单。你不光要会开车,还得精通修车的本领。
李向前放着好好的运输公司的司机不干,一个富家公子哥,跑到市里开了个整天在油污里打转的修车铺。他的想法不用说出来,田润叶都能猜得到,他是担心离自己太近,会引起自己的不适,所以刻意来到了市里。
再说到他那个手,确实是摔的,只不过却是因为自己当初的任性。那次两人因为一直没圆房撕吧起来,自己用力推了他一下,让他直接从筒子楼的楼梯上摔了下去,没想到还落下病根了。
田润叶跟着杜莉莉住在了文化局的宿舍里,宿舍的暖气给了很多,杜莉莉给她冲了杯麦乳精,然后说道:
“先住在我这儿,工作的事,明天再说。”
随即,她又翻出了几件宽大的毛衣,递给田润叶后,笑嘻嘻的说道:
“这是我大姐怀孕时穿的,你别嫌弃。”
夜里躺在下铺,田润叶听见上铺的伫立的轻轻的打鼾。窗外的雪光映在天花板上,明明已经累极了,但却睡不着。她手轻轻放在肚子上,感受着生命的悸动,然后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