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7章 上不得台面的婚礼
苹果皮断了。田润叶把刀尖插进果肉,汁水顺着刀柄流到她手腕上,她慢慢转动着小刀,轻声说道:
“二爸,听我妈说,当年二妈生晓霞的时候难产,你说保大人。现在我也选保孩子。“
田福军感到一阵眩晕,那年大雪封山,他背着奄奄一息的徐爱云跑了十里地,最后在手术室外面听见婴儿啼哭时,他跪在地上嚎啕大哭。现在同样的倔强出现在润叶眼里,却让他浑身发冷。
“你爹会打死你。“
田福军神色复杂的看着侄女,干巴巴地说道:
“李家会整死孙少安的。“
田润叶终于咬了口苹果,咀嚼声在寂静中格外清脆,她吐字清晰得像在念判决书,干脆利索:
“那就让他们来,反正这些年,你们谁问过我想死想活?大不了就是个死罢了。“
走廊上传来嘈杂声,有人在喊“田主任“。田福军看着眼前陌生的侄女,突然发现她眼角有了细纹,曾经圆润的脸颊凹陷下去,只有抚摸小腹时,眼里才闪过一点他熟悉的光亮——那是十岁的小润叶抱着受伤的羊羔时的眼神。
“给我三天。“
田福军抓起公文包,手抖得拉链卡住了三次,好不容易拉好后,他转过身,对着田润叶说道:
“这三天你哪儿都别去,谁也别见。“
他开门时差点撞上要来汇报的科员,田润叶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轻得像片落叶:
“二爸,你鞋带散了。“
田福军低头看见自己确实没系好的鞋带,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阳光很好的早晨,六岁的润叶蹲在田埂上,笨拙地帮他系好松开的鞋带。那时候她仰起的小脸上,还沾着泥点子……
双水村村委会田福堂的办公室内,田福堂的茶杯在桌上转了三圈才停住,茶水溅在玻璃板上,和昨天田福军办公室里洒落的糖水痕迹如出一辙。他盯着那滩水渍,突然抓起茶杯砸向墙角,“砰“的一声脆响,白瓷碎片像雪花般四散。
“孙少安!“
田福堂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太阳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本以为自己已经把孙少安收下当狗了,从此以后他就会乖乖的,可是没曾想这是个狼崽子,被他咬的这一口可真疼啊!
田福军默默捡起最大的一块瓷片,上面还粘着片茶叶:
“大哥,现在说这些没用。关键是...…”
“关键是老子要弄死那小畜生!”
田福堂一脚踹翻凳子,墙上的月份牌哗啦啦响。他摸向腰间,那里曾经别着把五四式手枪,现在只剩个空皮套。去年机构改革时上交了。这却让他更加的暴怒,恨声说道:
“要是搁从前,老子一枪崩了他!”
田福军看着大哥通红的眼睛,突然发现他鬓角全白了。当年送自己上大学的时候,他该是意气风发的呢,现如今却已经尽显老态。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颤,声音不自觉地放软:
“现在不是从前了,李登云那边...…”
“李家?”
田福堂像被戳破的气球,突然跌坐在藤椅里。藤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就像他此刻的理智。沉默了半晌,他才呢喃道:
“李登云要是知道...…”
窗外知了叫得人心烦,田福军走到五斗柜前,拉开最底下那个抽屉。里面躺着瓶西凤酒,标签已经泛黄,大哥的办公室他再熟悉不过。他倒了两杯,琥珀色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
“润叶把离婚申请都写好了。”
酒液滑过喉咙,火辣辣地烧进胃里。田福堂呛得直咳嗽,咳着咳着突然笑起来,笑声像砂纸摩擦:
“好啊,我田福堂的闺女,离婚再嫁个泥腿子...…你们是不是早就..….”
“大哥!”
田福军猛地放下杯子,他想起那双给他系鞋带的小手,声音哽了一下,说道:
“润叶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现在跟李向前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两人之间无夫妻之实,要是让李向前知道她肚子里有了孩子,那可就不是受点伤那么简单了,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田福堂突然把酒杯砸向五斗柜。玻璃碎裂声惊飞了窗外的麻雀,酒液顺着柜门往下流,像道丑陋的伤疤。他眼珠子通红的低吼道:
“那你说咋办?让她前脚和李向前离了,后脚就嫁给孙少安?让全县人看笑话?让我以后怎么.…..”
田福军长叹了一口气,对着自己的大哥说道:
“大哥,现在不是考虑面子的时候。重要的是怎么把这件事给瞒过李家的人,要不然那才是真的难以收场,李登云约我明天去他家吃饭,我打算跟他好好谈一谈,尽早把两个孩子离婚的事给办妥。”
房间里静得可怕。田福堂的烟头在暮色中一明一灭,烟灰缸里已经堆成小山。最后一丝天光消失时,他哑着嗓子开口:
“让润叶和孙少安结婚,越快越好。趁肚子还没显怀,你去找孙玉厚谈。彩礼...算了,别要了。”
田福堂站起来时,关节咔咔作响,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田福军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心里很清楚,这件事也只能是自己去谈,大哥曾经那么刁难孙家,现在他拉不下这个脸。
“那李登云那边?”
“我去说。”
田福堂从柜底摸出个铁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各种票证。他抽出张自行车票扔在桌上,又加了张缝纫机票,然后说道:
“把当初的彩礼加倍退还给李家,就当赔罪了,孩子不懂事,就只能我去豁出这张老脸了。”
田福军看着那两张崭新的票证,突然明白大哥早就在做准备。这个发现让他鼻子发酸,曾经的大哥在十里八乡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如今竟要用这种方式保全颜面,实在是让人唏嘘。
“和孙少安的婚事,要不要和润叶说一下?”
田福堂的手停在半空,最后重重拍在桌上,自嘲的苦笑道:
“她不是一直惦记着要嫁给孙少安吗?那就让她嫁!路是她自己选的,以后哪怕是再难,她也只能是自己受着……”
话没说完就断了。田福军看见大哥转身时抹了把脸,墙上映着的影子佝偻得像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
第二天清晨,田福军踩着露水来到孙玉厚家。院墙上的“农业学大寨“标语已经斑驳,猪圈里传来哼唧声。孙玉厚正在劈柴,斧头举起的瞬间,他眯起眼睛看清来人,动作顿时僵在半空。
“田...田主任?”
田福军注意到他下意识往屋里瞟,这个时间显然孙少安一定是在家。这个认知让他胃部抽搐,那小子现在说不定正躲在门后偷听。
“进屋说吧。”
田福军径直走向堂屋,经过灶台时看见半锅糊糊,飘着几片野菜叶。穷,还是这么穷。这个念头莫名让他松了口气。
孙玉厚搓着手跟进来,袄子里面的旧跨栏背心上满是窟窿。田福军突然想起这是当年自己亲手发给他,作为修水渠的先进份子。他神色复杂的问道:
“玉厚哥,少安呢?”
孙玉厚的眼皮跳了跳,有些磕巴的回道:
“去、去地里了...“
看着灶台上喝干糊糊粥的碗还没干透,田福军心里很清楚,这无疑是谎话,他甚至听见里屋有轻微的响动。于是他决定单刀直入,干脆的说道:
“润叶怀孕了。”
孙玉厚像被雷劈中般僵在原地。里屋传来“咚“的一声,像是凳子倒了。田福军假装没听见,继续道:
“孩子是少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