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4章 斫迦罗

面对突如其来的这场灾难,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离开居住了百万年、安全了百万年的瀞灵廷。

毕竟对贵族们而言,瀞灵廷堪称他们的应许之地。哪怕是千年前让三界危在旦夕的那场战争,这里都不曾沦陷过。

这里不只是字面意义上的家园,而是精神的港湾、地位的象征、权力的核心、财富的宝库、尊严的承载。

许多贵族本能地抗拒离开这里,哪怕他们在流魂街有着更大、更奢华的庄园。

他们虽然并不深谙政治学与社会心理学的理论知识,但漫长的统治岁月,给他们带来了流魂们难以想象的政治本能。

他们敏锐地察觉到,以往一家人怡然自得前往庄园度假,与此时带着家人与浮财仓惶逃往庄园,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

后者很可能会在他们损失大笔财富的同时,承受更加难以估量的无形损失。

所以哪怕面对山本元柳斋重国“暂时撤出瀞灵廷,借助瀞灵墙御敌”的惊骇命令,面对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护送他们离开此地的七番队成员,相当一部分贵族依然拒绝了。

非要说的话,他们并不是不怕死,而是有所依仗:四大贵族中,朽木家与凤凰堂家均未离开。

不仅如此,以斫迦罗为首的多个上位贵族家族,也在坚守各自的宅邸。

这对其他心怀忐忑的贵族而言,显然是一种强烈的信号:这些尸魂界的真正统治者,并不担心瀞灵廷会沦陷。

这给了贵族们巨大的鼓舞与勇气,让他们能心怀忐忑之下,咬着牙硬撑下来。

但他们显然并不知道……

朽木家留下来,完全是因为朽木银铃赶不回来,于危机中顺利接管家中决策大权的小鬼朽木白哉,愚蠢而鲁莽的一意孤行。

凤凰堂家则是不得不留下来。凤凰堂家族百万年来一直背负着镇压地狱的家族使命,这份重担让他们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根本无法随意逃跑。

至于斫迦罗家,不过是因为家主斫迦罗暢认为流魂街也不安全,打算不得不时,直接使用家中的穿界门逃往现世避难……

如果那些盲目跟风的大小贵族知晓此事,大概会跳着脚骂娘。

但现如今的斫迦罗暢,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

因为他要死了。

此时的斫迦罗主宅中一片寂静,只有规律的惊鹿声带起几分禅意——如果忽略那弥漫整个院子、任何禅意都遮盖不住的血腥味的话。

斫迦罗家族周围有着独特的结界,不仅能够将敌人阻挡在外,还能将宅邸隐藏起来,没有强大的灵压休想察觉;甚至还能阻隔内外的声音。

如此精巧的结界,本该成为家族面对危机时的第一道屏障,此刻却成了将他们困死的万丈深渊。

试图赶来说服斫迦罗家族撤离的七番队队士,来了一批又一批,却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怎么也找不到平日里分外显目的奢华宅邸,最终只能带着惊愕与迷茫,在大虚被引来之前撤退。

薄如蝉翼的结界内部,斫迦罗暻慵懒地靠在假山上,百无聊赖地外面一次次去而复返的七番队队士,与一只只从周围路过却从不停留的大虚。

樟子门拉开,沈新海擦拭着手上的鲜血,从和室中走出来:“你不去见见他?”

“打赢了?”斫迦罗暻头也不回地问。

“你说呢?”见手上的血已经干了,擦不掉,沈新海干脆扔掉不知从哪个斫迦罗尸体中搜出来的洁白手帕,蹲到池塘边洗手。

暻睁眼低头瞥了对方一眼。

她可以确定,这次这四人与之前闯入格知院的三人不是一群。但这两拨人有两个共同的特点:实力强劲、都是乔木的朋友。

斫迦罗主宅此刻的防卫力量,不能说与一支番队媲美,结合家族中各种兵装、陷阱,也不会差太远。

这也是斫迦罗敢于留下来静观时变的底气所在。

结果,从她带着这四人进来到现在才过去多久?这处大宅院就彻底平静下来了。而且她虽然没见到其他三人,但看起来并无大碍。

这让她对那个乔木与他背后的势力更好奇了,难不成是传说中的王属特务?否则她还真想不出整个尸魂界怎么会凭空冒出这么一群神秘的家伙来。

最顶层的贵族圈私下里一直有个惊悚的传言:灵王其实是被贵族们囚禁在灵王宫中的牌匾,而所谓零番队,不过是四大贵族精心挑选的狱卒而已。

如果这个传言是真的,那事情就有意思了……这四人刚才暴露出来的令她毛骨悚然险些拔腿就跑的灵压,也就有的解释了。

毕竟死神与虚,都是灵王创造的。或者说在那个传言中,死神与虚,都是灵王诞下的……

不过这就与她无关了,她又不是什么救世主、守护神。

斫迦罗暻的下方,沈新海毫无防备地洗着手,丝毫不知道头顶的家伙,思维已经发散到爪哇国去了。

一缕缕血红随着搅动的水波氤开,池中的金鱼受惊地四散而逃,却终究逃不出这一方池塘。

沈新海洗完后站起身胡乱甩手:“你老子还有一口气呢,你不去见见他?”

暻闻言,反而皱起了眉头,不高兴地质问:“怎么没死透?”

沈新海无语了:“他是你亲爹没错吧?不是抱养的?不是害死你生身父母后把你抱回来养大,图你身子之类的?”

暻冷哼一声,不愿搭理对方,翻身从假山上跳下来,踩着满地尸体,向大门敞开的和室走去。

和室中,斫迦罗家族现任家主、暻的生身父亲斫迦罗暢,虚弱地倚墙而坐。他身上雪白的襦袢已经被鲜血污染大半,周围的榻榻米也被鲜血浸染了一大片。

看到暻进来,暢的表情有了一瞬间的扭曲,随即又恢复正常。

“我没想到,我的女儿,你竟然会走上这样一条道路……”他的语气中满是悲伤。

暻大马金刀地一屁股坐在了父亲最喜爱的那张名贵矮几上,正对着自己的父亲,不领情地冷笑:“别装了,父亲。被你放逐之前,我足足暗杀了你六次,你现在却说你没料到?”

暢默然片刻,又轻声问:“你的兄弟姐妹,他们……”

“他们会和你一起下地狱,”暻冷酷地打断对方,“到了那里,他们可以继续陪你演父慈子孝。”

暢剧烈地咳嗽了两声,从口中、鼻中喷出大片血沫。还有一股鲜血则从胸口喷出。

暻的视线移向对方的胸口,脏污的襦袢下隐约露出一块玉佩。

她眼神一黯,继而讥笑:“现在想起来戴它了?不过它的灵压快空了,保不了你多久。”

暢微微低头,看了眼露出一角的玉佩,胳膊动了动,似乎想要从怀中取出来。但手刚一离地,整个人就虚弱地向一旁倒去。他只好继续撑着地,不再去管那枚玉佩。

“这些年我一直戴着它……”他怅然若失地说,“这是抚子留给我……”

“啪!”暻突然抄起手中茶杯,狠狠砸在对方额头上,暴怒地咆哮:“不许你提她!”

鲜血顺着被砸破的额角淌下,流进了眼睛里。暢被迫闭上了一只眼睛,却并不生气,只是怅然长叹:“也是……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还是说说你吧,毕竟你才是要活下去、要继续往前走的人,”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女儿,温声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做?”

暻凶狠地瞪着对方,半晌才让情绪缓和下来。

“你能不能别没话找话?能不能快点去死?我要怎么做,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她用包含恶意的笑,狠狠伤害着对方。

“当初我是怎么和你说的,如今的我只会做得更极端。这一点我可从未改变,你不会以为我这次跑回来向你道歉,是真的改头换面了吧?”

她享受着听到这番话后对方脸上的反应,享受着自己对对方的伤害。

过去无数次,她恶狠狠地扬言将来自己成为斫迦罗家主后要怎么做,但每一次都只能换来对方的冷漠无视、或轻蔑一瞥。

那种挫败感,无数次让她午夜梦回时陷入无能狂怒。有好多年,她都觉得这个男人是属乌龟的,缩在厚重的壳里,不会被任何事情伤害到。不信邪的她整天绞尽脑汁,研究怎么才能成功伤害对方,到最后甚至付诸于暗杀。

但今天、此刻,这最后的时刻,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她的话语无法伤害到对方,而是她的无能无法伤害到对方!

同样的话,甚至远没有曾经那么激烈,可这一次,她清楚地看到了对方脸上浮现的痛苦。

这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舒爽与愉悦,甚至下意识合拢双腿,使劲蹭了几下。

看着女儿那因亢奋而扭曲、潮红的脸,暢很想劝对方,这么做只会毁了斫迦罗,毁了她自己赖以纸醉金迷的依仗。

斫迦罗家族能够以非五大贵族之身传承百万年,正是凭借着一贯的冷酷与高效,将所有人都视作、改造成用于家族传承的零件。

没有人性、没有感情,凭借绝对的理智与冷酷,才能在百万年中屹立不倒,才能让众多族人衣食无忧,甚至高人一等。

对方向往的那套,什么亲情什么温馨什么相互扶持,不过是弱者的自我催眠罢了。

看看身为五大贵族之一的志波家,如今是个什么下场?堂堂志波家的小公子,甚至连一把浅打都买不起!整天就知道和那群流魂街的乞丐小鬼们在一起厮混,将来难不成要当乞丐头子吗?

哪怕不读历史,不去研究百万年中那无数没落、消亡的贵族姓氏,只凭志波这一个活生生的反例,难道还不够吗?

你是斫迦罗!你不是志波!已经几十年了,你到底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斫迦罗暢很想这么质问自己的女儿,但他不能这么做。成王败寇,他已经没有资格训斥对方了。

而且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叛逆的女儿了,无论自己如何苦口婆心,对方都只会变本加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