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稚儿爱作伐(第2页)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晟瑞,侧颜像极了子颜幼时该有的模样,想到那孩子身世:“朕只可惜,子颜不是朕的儿子。若真是,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暇悟抱着晟瑞回了寝殿。东屋原是他的书房,自子颜住过西屋后,他也在那里歇了些时日,如今却舍不得让晟闲睡进去。午膳后,他在东屋批阅奏折,晟瑞与晟闲在床上嬉闹。小哥俩虽非一母所生,感情却格外亲厚,晟瑞处处让着弟弟。暇悟暗自叹气:从前墨麒可不就是这般事事顺从自己。
想到这事自己是一阵心慌,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再仔细念到,如今那个子颜可不是个好脾性的,什么事情怎么记不全了,印象中这个孩子样样事情都喜欢作怪,就连平日里自己嘱咐他换身衣物这等小事,每次都会找各种借口来推脱。可他怎么偏偏对徒儿这般耐心?正想着,便见晟闲从床上摸出好些个盒子,里面竟是子颜走前用法术变的各式玩物,藏物的盒子非金即玉,还有几件上古器皿,子颜怕徒儿不识,特意用笔墨画了用法与来历,一笔一画皆是细心。
范黎怕孩子们吵着陛下,劝他去正屋批阅,暇悟却望着两个小儿笑了:年轻时总想着一统天下,如今才觉,忙忙碌碌究竟为了谁?许是为了这两个懵懂无知的孩子?
他随口问:“你们玩得快活,可知父皇每日辛苦为了谁?”
晟闲头也不抬:“谁让父皇叫师父出去打仗的?有他在,还能替父皇分担呢。”
晟瑞却乖巧地从床上爬下来,凑到他坐榻边替他揉肩。暇悟问:“是母妃教你的?” 孩子懵懂点头,他心头一酸,将其抱进怀里:“你和弟弟要早点读书,将来替朕分担。”
话虽如此,心中却暗自怅然:这两个孩子,看着也不像是贪恋权位的性子。窗外日影西斜,照在奏折上密密麻麻的朱批,此时泛上心头的只有一事,子颜怎么还没出现?
晚膳后范黎抱走晟瑞,寝殿中只剩暇悟与晟闲父子。“父皇是不是又没跟师父提我?” 晟闲仰着小脸问,眼圈已泛红。
“怎会没说?许是你师父正忙着军务。” 暇悟见他又要哭,心头发软,御医周全说孩子病虽愈,却添了心疾,时常乏力。他正想说 “今晚再给你师父写信”,门口珠帘已被轻轻掀开。
端木暇悟抬眼望去,来人穿着浅绯色深衣,金线绣的麒麟在烛火下跃动,面庞却消瘦得脱了形,面色煞白如纸。腰间黑色绣金腰封束得极紧,显是因体轻而勉强固定。“子颜!” 他脱口而出,见对方屈膝欲跪,忙抢上一步拽住,只觉手上轻飘飘的,几乎没承到份量。
“参见陛下。” 子颜低头,不敢看他。一旁晟闲已从床上跳下,一头扎进他怀里呜咽起来。
“朕算着日子,” 暇悟在旁道,“你被鬼王抓走那晚,他就做了噩梦,断断续续病到现在。周全说今日已无大碍,可不见你,每日都跟朕闹。”
见子颜将晟闲搂在怀中,他又叮嘱:“到床上去,地上凉。” 子颜依言抱着孩子坐到床沿,晟闲死死攥着师父的衣袖,仿佛稍一松手,人就会再次消失。
暇悟想问他为何瘦成这样,话到嘴边却成了:“可吃了晚膳,朕叫人准备宵夜。”
子颜摇摇头“不用麻烦”,低头替晟闲擦泪,晟闲抽噎着说:“师父,你再不回来,我就…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是师父不好。” 子颜声音发哑,抬眼时恰好撞上暇悟的目光,忙又低下头。那一眼里的红血丝,像针似的扎进暇悟心里。等晟闲平静下来不再说话,暇悟就问他,攻打东西四城可有什么危险。子颜说,东面二城恐怕是有些事情。
“你大师兄提过那边的奇境,这些奇事等你回来再细说。那处若没十足把握,先与神君商议,莫要再独自涉险。你看这孩子病成这样,你若再出事,他如何受得住?”
“陛下放心,臣不会再拿性命玩笑。” 子颜仍不敢直视他,接到信后犹豫再三才赶来,原想只陪徒儿,未料晟闲竟已搬入寝殿。
暇悟话锋一转:“还有一事需与你商议。安王与李贵妃近日蠢蠢欲动,想趁你不在,逼朕在寿诞前立太子。你是国中神守,册立大典需经你主持,这般大事,朕不能不告知你。”
子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晟闲,答案不言而喻。可二人都清楚,此刻立储,无异于将这孩子推入险境。“陛下正当壮年,安王他们居心叵测。” 他沉声道,“奄城发现雷尚峰踪迹,他在泾阳投奔的正是安王。此事臣明日便上奏,或能暂缓立储之事。”
“甚好。” 暇悟望着他,忽然道,“子颜,朕总在想,若你是朕的儿子就好了…”
子颜猛地抬头,撞进他眼底的复杂情绪,又慌忙垂下:“那陛下为何让晟闲做臣的徒弟?”
端木暇悟一怔,眼中闪过迷茫。他早已忘了最初的用意。他刚要起身,衣襟却又被晟闲攥住,只得与子颜一同坐在床沿。目光落在子颜脸上,虽清瘦了许多,眉宇间却不见半分憔悴,反倒比记忆中更添了几分清逸。
端木暇悟心中不由称奇,这孩子仿佛自带一种奇异的特质,无论经历何等波折,再出现时总保有那份绝尘之貌,甚至比先前更显夺目。他曾暗自揣测,子颜莫非并非凡人?否则怎会这般,纵是风霜侵体,也难掩那份与生俱来的光华。
烛火映在子颜侧脸,勾勒出精致的下颌线,连微垂的眼睫都像沾了碎光。
“你这容貌,倒像是被神宫法术护着一般。”
子颜闻言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低下头去,耳尖却悄悄泛红:“陛下说笑了。”
晟闲渐渐在子颜怀里睡熟,子颜小心翼翼将他放平躺好,刚要起身,手腕又被暇悟攥住。
“留下吧。” 帝王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今晚,朕守着你们。”
暇悟拍拍子颜手背,示意自己去洗漱,让他留在床上照看晟闲。子颜待他走后,刚起了回去的念头,身侧晟闲一个翻身,又牢牢抱住了他。
他只得在床上等,不多时见暇悟回来,对方望见他抱着晟闲的模样,嘴角噙着笑意,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自己则躺到了对面的斜榻上。
子颜睁眼瞧了瞧榻上的陛下,又看了看怀中熟睡的徒儿,暗自叹气。上次他这般抱着晟闲睡,被陛下连夜派人把孩子抱回皇宫,还落了顿斥责,想来陛下早不记得这桩旧事了。他偷偷抬眼,却撞进暇悟未闭的眸子里,那目光温温的,像浸在水里的月光。子颜脸颊发烫,忙低下头,强迫自己闭眼,耳尖却支棱着,听着对面榻上传来的均匀呼吸声。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他估摸着父子俩该睡熟了,轻轻挪开晟闲的手,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斜榻前,借着窗缝透进的月光打量暇悟。心头忽然涌上一阵酸楚:自己这般牵念,可在陛下眼中,大约也只是个需要照拂的家人吧。他伸出手,指尖在离暇悟脸颊寸许处停住,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见你了。”